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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当我们赞美玫瑰的时候……(1)

1.淘金的热情

人体靠什么赖以生存?自然啰,靠大脑、心脏、动脉、静脉……但是细胞呢?

那众多的细胞呢?

社会靠什么赖以前进?当然哕,靠工人、农民、科学家、艺术家等等。各种杰出人物和知名人士组成了社会的主动脉,跳动着时代的脉搏。但是,那此名不见经传的无名之士呢?他们像细胞一样众多而不被人注意。他们没有耀眼的美和灼人的光。不过,从来微薄能演变为雄厚,渺小能转化成伟大,我们的平常而又平常的人们,始终如一地用他们的脊背,支撑着我们变动的社会。

有一个人,干了几十年的编辑(细胞有多少,这样的人就有多少)。他扶植过的40年代的作者,早已成了教授;50年代的作者,早已是着名作家;甚至80年代的作者,也已是颇有影响的诗人。一句话,他的作者们浩浩荡荡地汇入了社会的主动脉。而他,依然只是一个勤勤恳恳的编辑,一个肉眼看不见的细胞。

世上再美的事物,也是带有一分遗憾的。

有的时候,思念是一种向往,一种饥渴,一种热情的叹息,一种痛苦的寻觅。

1973年,衡阳一位叫易龙云的诗歌作者,在他获得“解放”的当晚,就给北京发了一封长信。厚厚的信载走了他的沉沉的思念。但是信很快就给退了回来。“查无此人”四个字烧灼着他的心:我的好人啊,我想你啊!

1976年10月以后,易龙云天天从报纸的文艺副刊、杂志广告和平反消息中,寻觅那个忘不了可又找不到的名字。他查了三百六十天的报纸,又查了三百六十天……是不好找哇!因为易龙云要找的这个人,从来就不是风云人物……晏明啊,你到底在哪里?

晏明是在列车里?要不昏暗的车厢,怎么一下变得那么明亮?啊,不不,这实在是列车员小莹的错觉罢了。不过此时,小莹望着车厢那窄窄的过道,真觉得她的眼前是一条大道、一片光明。因为她在乘客中认识了一位编辑!“晏明老师!我写了多,少诗都给退了回来。我一直想找一位老师——”“好。这是我单位的地址和北京我家的地址。你以后写了诗就寄给我。你这趟车反正是跑北京的。我在北京欢迎你!”“啊,谢谢!我一定要写出好作品,当女作家!”“小莹,幻想不能代替现实。走写作这条路,是很艰苦的啊!我给你讲讲女作家刘真和茹志鹃的故事吧!”

列车到一个小站,晏明下车走了,小莹望着他那厚实的身影和那一头白发,她觉得他好像一朵明净的温暖的云,将驮上她驰向诗歌的殿堂……小莹不禁捂着嘴,偷偷地笑我。晏明的心灵也在微笑。其实这种急于上进的青年,他见得多了,但他还是忍不住要微笑。人在一生中,本来也不可能企求老是有特大喜讯。使世界富有生气、使人生更加美丽的,往往是日常生活中的一点感受、一点启示、一点欢愉。

晏明是太理解这些文学青年了。他自己十几岁时,不也老是被退稿吗?那时他把诗寄给报社后,就天天想着自己的诗发表了没有?可他既不敢写信问编辑部,又订不起报纸。只好每天一起床就往街头的报栏跑。可是,没有他的诗,没有。他想自己是太年轻了,应该起一个尽可能显得老成一些的笔名。茅盾、巴金、老舍——对了,就叫“老秃”吧!1940年春,署名“老秃”的诗被选中了。编辑部给他寄来了一堆邮票,算作稿费。

他把邮票一张一张地铺展开来。啊,他从来没想到邮票竟是这样的美丽!

但是邮票的美丽实在遮掩不了旧社会的丑恶。晏明每每走到嘉陵江边,面对江流大声朗诵莱蒙托夫的《诗人之死》:

你们,这蜂拥在宝座前的贪婪的一群,扼杀“自由”、“天才”、“光荣”的屠夫啊!

你们躲在法律的荫庇下,对你们,公论和正义——一向是噤口无声!晏明的诗,也一行行戳向那黑暗的苍天:

“伟大的”市长,我向你致敬!

你让我们听哭泣的音乐,然后和饥饿、死亡接吻。

——《致市长》(1947年夏)

我听见那些拍卖的鼓声和喇叭,我听见那些喝血的刺耳的声音。

我呼喊,我呼喊,我呼喊:

贝多芬!捶起你愤怒的钢琴!

压倒他们!压倒他们!压倒他们!

《我呼喊》(1947年冬)

不过,单靠写诗,不仅压不倒那喝血的声音,而且也压不倒自己肚子的叫唤。为了吃饭,更为了志同道合的文学青年都能发表诗作,1941年,晏明和几个朋友自己办起了《诗丛》诗刊。他正在失业,经费么,是没有的。他们四处拉来一些广告,用广告费抵印刷费。当初天天在江边朗诵诗的青年诗人,开始静静地坐在稿件堆旁,审阅、修改,把他的生命之光,融进别人的诗行……

“晏明老师,您使我想起了我第一次学走路的情景。妈妈说,我刚开始迈开腿,爸爸就用一根又宽又长的带子系在我身上,然后拉住带子的一头,让我摇摇晃晃地走着……”

辅导刚刚学步的文学青年,往往需要相当长的时间才能见效。而且必然有一部分人半途而废,而使辅导者的这一部分劳动宣告无效。有些编辑乐于约名作家写稿,又省力,又出活啊!

出活?可是约年轻人写稿,可以出人啊!当然这需要有沙里淘金的热情。

60年代。晏明在北京出版社编辑一本《浅谈读诗和写诗》的书。他本来完全可以找一位名诗人来写;他自己已经出版了三本诗集,也写过诗评,更是完全可以写作此书。但是他偏偏物色了当时从北大毕业不久的谢冕当此书的作者。谢冕写好提纲后,出版社把提纲打印了发给北京汽车制造厂和朝阳区文化馆,晏明一家家地征求意见:“请同志们对这个提纲谈谈看法。哪些深了,哪些浅了,大家还需要哪些方面的知识,请毫无保留地提出来。我们会把意见转告作者,一定把这本书写好。”

书,果然写得很好。只可惜那横扫一切的“革命”把作者的原稿扫个荡然无存。作者惟独把晏明那热情地鼓舞他的信,一直保留了下来。十几年过去了,信纸已经发黄了,变脆,但是信依然完整地珍藏着。已经成为诗歌评论家的谢冕,是把信,把深深的情谊存放在最可靠的地方了——存放在他的心里。

晏明当编辑几十年,就写了几十年这样的信。如今他已是六十岁的人了,又有高血压病。他每天下班回家,累得吃完饭就睡。往往在半夜又起床写东西,拂晓再睡。于是他的信既有深夜的宁静,又有拂晓的热烈。他给作者写了多少信?那可数不清,不如去数天上的星星。他要写多少信才能培养出一个作者?这更没法说。巴尔扎克说过,一天可以出一个暴发户,但是三年才能培养一个贵族。培养贵族之所以要三年,是因为风度、气质决不是一天能形成的。那么培养一个有修养、有特色的诗人,自然比培养一个“贵族”更要难多了。

但是“诗人”这项桂冠吸引着多少青年啊!贵州北部山区有一个叫李发模的农民儿子,试着把一首叙事诗寄到《十月》编辑部后,意外地收到了晏明——封又一封长信。“这位编辑和你很熟吧?”贵州的同志们问李发模。我怎么会认识他?我也没给他写过信。“那他对你这么热情!意见又提得这样中肯!你要好好修改,才对得起人家的苦心啊!”

李发模的叙事诗《雪地上》在《十月》发表后,受到了好评。李发模的诗友——贵州六枝矿的一位青年电工,多么希望自己也能结识这位编辑。于是这位电工也鼓起勇气给晏明寄去了诗,而晏明也给他写了一封封鼓励的信。中国有个民间故事叫《石门开》。谁要喊开了石门,你要什么,就能得到什么。

晏明那心灵的石门,被多少诗歌爱好者喊开了。晏明那精神的宝藏,慷慨地奉献了出来。而他自己,从表面看就像一块静静的山石一样,隐匿在作家辈出的名山大川之间,哪里会引人注意。难怪衡阳那位叫易龙云的诗歌作者,翻了两年多的报纸也找不到他了。

1979年的年初三,易龙云带着孩子们拜年回来,又到值班室翻阅新来的报纸。突然,他在《光明日报》上的《玫瑰花,友谊的花》歌曲上,发现了歌词作者晏明的名字。《光明日报》升起了一片光明,1980年晏明从广西开会回来,特意在衡阳下车看望易龙云等作者。不巧龙云出差去岳阳了。晏明又约龙云在长沙湖南宾馆见面。龙云到长沙已经快夜里十点了。他立刻给晏明挂电话:“明天去看您,今晚不能打扰您的休息了。”“我正等着你呢!”电话那头传来了晏明的声音,“能早一分钟见到你,我就高兴。”

这对通信达二十年的老编辑和老作者,还从未见过面呢!易龙云冒雨匆匆赶往宾馆。他看见宾馆门前的公路边,有一个在雨中伫立着的人影。那人影亲切而又试探地唤着:“龙云吗?”

龙云几步奔过去。在黑黑的夜幕里,在密密的雨帘中,他只看清了那一头白发,那像云一样平静的白发。

2.天才和机会

人在一生中往往会面临几次命运的交叉路口。往往一步之差,就会遗恨终身。50年代初,晏明又面临着一个人生的交叉路口。一条路,是他已经走惯了的,继续当文学编辑;另一条路,是当时北京市文联负责人要调他去文联,让他下厂写诗——专业搞创作。他记得十几岁时,那一堆当作稿费的花花绿绿的邮票曾经为他交织了多少美丽的梦啊,如果我也能当专业诗人!但是编辑工作也需要人啊!

其实,中国的编辑事业少一个晏明还不是照样进行?可是,最后他服从组织决定和工作需要,还是继续当编辑吧……但是,他多么想深入到工厂去再写出几本诗集啊!

诗集?对了,他给一位工人编的诗集,车间领导不同意出版,他还得找领导说说。

“您是车间党支部书记?我是编辑。我希望您能支持我们出版这本诗集。当然,这位同志有缺点,但是我们的工人队伍里能出现这么一位诗人,多不容易!如果把这本诗集拉下来,那就等于把这棵写诗的苗苗掐断了。”

“您是厂总支书记?我们出这本诗集,也是希望这位工人同志从此更珍惜自己的荣誉。请您相信他吧!”

晏明为这位工人诗人先后编辑了三本诗集,他还编了李学鳌、温承训的诗集,以及几本北京工人诗选、民歌选等。有的业余作者成了专业诗人,而晏明这位老诗人却只能在业余时间写点诗。契诃夫说过:“医学是我的合法的妻子,而文学——是情妇。”契诃夫自然更钟爱文学。而晏明呢?他心里始终深深地爱着写诗,但是编辑的责任感制约着他,使他在人生的交叉路口上选择了编辑的道路。人和人有着多大的差异啊!有的人视法律为儿戏,玩弄于股掌之间;而有的人视责任为法律,背负于良心之上。

差不多大部分的工作都会带来一些职业病——这里指的不是生理上的,而是心理上的。譬如有的医生,对病人的痛苦似乎冷漠,但是一个人天天接触病痛和死亡,你就很难要求他看见划破手指头都要大呼小叫了。再如有的售票员,天天在车上挤出挤进,乘客又缺少文明教育,你也很难要求这样的售票员时时笑容可掬了。社会要取得和谐,首先要互相体谅;人要获得尊重,更要互相友爱啊!作者们往往容易责怪编辑审稿粗略,埋没人才。可是编辑天天要处理成批的稿件,也难免有所疏忽。再说人才之所以珍贵,也是因为自古以来的聪明之士大都被埋没,少数能成才。一个人能成才,那得天才、勤奋加机会。一个初出茅庐的有写作才能的少年,要是能碰到一位好编辑,那么机会就来了。

50年代初,晏明从来稿的海洋中,发现北京通县一个叫刘绍棠的初中一年级学生的稿件。这一篇短稿,却像蔚蓝海洋上的一片白帆那样引起了晏明的注意。他感到这片白帆正被一股才气的风吹得鼓鼓的,它将驶向那光辉的彼岸。他开始连连发这个初一学生的小说,并且写信请他进城来玩。这天,一个瘦小的十三岁的红领巾怯怯地走进了编辑部。晏明望着他那垂下的额发和那聪颖的娃娃脸,喜欢得真不知怎么招待他才好。

刘绍棠因为和晏明通过不少信,也觉得像来到了一位亲戚家里似的。不过这位亲戚毕竟没见过面,所以才思敏捷的刘绍棠,拘束得说不出话采。非得晏明问他一句,他才老实地回答几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