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女兵方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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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忧伤似皓月(12)

叶叶的眼泪滚落下来。凌一冰点点头。你告诉我好吗?叶叶的脸上充满了苦难。凌一冰盯视她良久,喃喃地说,我爱你叶叶,刻骨铭心地爱你。凌一冰说完如虚脱一样。叶叶紧追不舍,比嘉宝还爱?凌一冰没回答。告诉我!爱嘉宝还是更爱我?!叶叶泪如泉涌。一样。不可能!我要你说!更爱你……凌一冰说完涌上泪水。叶叶猛地拥住凌一冰,亲吻他。这是凌一冰仅有的两次说爱她的一次。你要我吧,

现在就要我吧!叶叶心里大叫,我马上要给别人了……

叶叶是凌晨敲开孔达宿舍门的。孔达看了一眼叶叶很默契地把叶叶让进门。

孔达刚关好门转过身,叶叶就流出了泪。孔达走近叶叶,盯住叶叶,你怎么啦?有事慢慢说,孔达犹豫了一下把手放到了叶叶的背上。叶叶感到背上的手在颤抖。叶叶哭得更伤心了,她觉得她很悲哀,很耻辱。叶叶那涌涌的泪水仿佛在清洗她精神上的腌脏一样。夜静得出奇,月光从天窗孔射进来。一股蛰服了多年的欲望在孔达体内膨胀开来。叶叶在夜深人静时来到他的宿舍让他增添了无穷的勇气,孔达的手大胆地伸进了叶叶的衣服里,探在了叶叶的胸脯上。叶叶泪水飞溅但没有反抗。孔达心里灌满了意想不到的而又是奢望了多年的幸福。他的手贪婪地动作起来。孔达发颤地说,叶叶你别哭,有事慢慢说。叶叶低泣着,孔达,我害怕。别害怕,有我在……孔达,我每天晚上做恶梦,一睡着就有人追杀我……你这是压力太大,不要有压力……孔达说着手在叶叶的胸脯上增加了压力,好好工作,别害怕……孔达脸上出现怪异的笑容。孔达我能提军官吗?这要看你的表现,我会表现好的孔达,我会的……叶叶使劲搂住孔达的脖子亲吻他,泪水不断地涌出,叶叶觉得自己非常恶心。那你就好好表现,好好表现……孔达说着把叶叶拥到了床上,孔达急迫地动作着,喘着气说,我一定会直接面呈司令的……这时,叶叶脑中莫明其妙地回荡起约翰.施特劳斯的《蓝色的多瑙河》弦律,脑中交叠出现郦山上那轮高挂天宇的皓月……以后许多年里,叶叶想起民国三十四年九月初七夜晚的事情就会浑身颤抖,两眼露出惊恐的目光。

叶叶到淞沪警备司令部长话连当排长。孔达说,休完假立刻上班。这很合叶叶的意。这几天叶叶的心情像阳光一样明媚。她的钢琴技艺也有大幅回升,许多难度很大的弹奏技巧都已恢复。父母亲为她的指法恢复之快由衷地高兴。连阿姨都说小姐的琴弹得真好听。每天晚上全家抽出半个小时或一个小时像听音乐会似的欣赏叶叶钢琴曲。他们非常喜欢听肖邦的曲子,而叶叶自己则更愿意弹莫扎特的作品K.310、330、331、485,和贝多芬的作品13、27之2、31之2。

这天上午九点多,叶叶正在练琴,王钎来了。近段时间,

王钎对叶叶的举止变得文雅起来。自从那天叶叶狠说了王钎一顿后,王钎再也没有对她非礼过,而且听叶叶的话,开始认认真真做起了生意。钱也不再大手大脚地花了。每天叶叶要求王钎打一个小时的篮球。叶叶想,说不定王钎得靠篮球吃饭。王钎就每天晚上到东大灯光球场打球。王钎很快成了东大的明星。叶叶有时站在场边看王钎打球。在郦山那几年,叶叶很少看王钎打球。现在她站在边上看着,心想,怪不得连里有那么多人对王钎着迷呢!打完球后,王钎在她家洗个澡。叶叶帮着把衣服洗了。过一礼拜或半个月,在王钎的再三恳求下,她和王钎作爱一次。那时叶叶也充满了欲望。只是在作爱时,她闭上眼睛,脑中常幻觉出在她身上的不是王钎而是凌一冰。这时她就会变得更加幸福而疯狂。之后,她就会很理智地想,她这辈子毁了。这是她的全部悲哀所在。王钎提到结婚,她从没有松过口。她自己也不清楚现在是过的什么生活。于是她又开始憎恨郦山,憎恨米小芳,于是她的心境立刻灰暗如土。渐渐地,郦山上那轮悠悠皓月伴随着无穷无尽的忧伤绵绵不绝地盈满她的胸膛。

王钎变得越来越有出息,完全不像在郦山时那样。叶叶对他的感觉也在渐渐地好起来。每次见面分别开始拥抱接吻,而且变得越来越挚热而缠绵。叶叶心里大惊:自己是不是爱上王钎了。叶叶震惊过后又平静下来。她想她的命运就是这样了。叶叶也有意识地培养自己的感情。渐渐地两人相处得不错。可凌一冰一来信,便立刻打败了王钎,打碎了她和王钎惨淡经营的爱情巢穴。凌一冰对叶叶说,他喜欢叶叶的心情和爱太太的心情一样。如果叶叶现在还愿意,他一定娶她。凌一冰说自她走后,他心里空得不知所措,整天情绪很低落。有时会整夜整夜睡不着觉,思念叶叶。看完信叶叶总是伤心地低泣,晚上就全身心地投入到给凌一冰的写信中。叶叶说,她很想他,爱他,她不知以后的日子怎么过下去。叶叶让凌一冰离婚,然后写了满满一张纸我爱你。这时叶叶的泪水奔涌而出,信纸浸透了泪水。每次凌一冰来信后,叶叶对王钎的态度就会改变。

王钎清楚,叶叶和凌一冰的感情,但他不管,从来也不在叶叶面前提到凌一冰和郦山。他在心里想定:一定要和叶叶结婚。

王钎进门后破天荒没有亲吻叶叶,满脸铁青,仿佛刚生完一场大病似的。王钎走进去重重地倒在沙发上,两眼呆望着天花板。叶叶心里一紧,涌满了恐惧。

“怎么啦王钎?”

叶叶的语调发颤,心脏突突地急跳。

王钎没说话,悲苍地长叹一声。

“到底怎么啦?”

王钎那对漂亮的从不知道忧愁的大眼里蓄满了泪水,一会儿滚落下来,流过太阳穴,滴在沙发上。

“你这死鬼说话呀!”

叶叶浑身发冷,泪水流了出来。

“你说话呀……”

“完了!”王钎艰难地说了两个字,脸上透满绝望。

“为什么?”

“老头子被抓了。”

“为什么?”

“汉奸罪。”

叶叶不知再说什么,心里竟平静下来。同时生出股厌恶。她给王钎倒了杯水。

“王钎,你别太难过,你是你,别这么折磨自己。”

“但我家一夜之间变得一贫如洗!”

王钎忽然像头暴怒的狮子。

“你本来就应该靠你自己。”

“我没钱怎么再来娶你?!”

王钎说完,涕泪滂沱,他又狠狠地把又手捂在脸上。

叶叶看着王钎,不知说什么。王钎现在是最需要帮助的时候,但他不知道怎么办。

王钎止住泪,看着叶叶,表情异常平静。

叶叶心里很乱,她往卧室走,她不知道去干什么。

王钎从口袋里拿出把剪刀,用手擦了擦刀锋。

“叶叶,你出来。”

叶叶走出来,看到王钎手上的剪刀,心里猛地紧张和恐惧。她倚在门边问:

“王钎,你,你,你干什么?”

“叶叶,我很爱你,但我知道我没能力娶你了。为了证明我是这个世界上最爱你的人……”

王钎停住,表情平静地盯住叶叶。

“你。你干么?”

兑督粽诺萌硕加械愣丁?王钎粗重地喘着气,眼露凶光。

“为了证明我对你的爱,我,剪掉我的小指。”

“你疯了!”

王钎不等叶叶冲过来,就“咔嚓”一声剪掉了半截左手小指。血立刻汨汨地涌了出来。

“王钎!”叶叶大叫着扑去。

王钎咬住牙,双唇紧闭,眼睛暴瞪,脸色灰白,豆大的汗珠从额头冒出。

“王钎,你这是何苦,你这是何苦!”

叶叶哭着,找带子把王钎的指头扎紧不让血再流,然后包好。接着又给父亲的司机打电话,让他马上来。之后又从母亲的抽屉里拿出钱。

“王钎,你干嘛要这样?”

叶叶擦着王钎额头上的汗。

“叶叶,我真爱你,可我没能力娶你了。”

王钎喘着气,泪水再次滚落下来。叶叶哭得更伤心了,内里五脏俱裂般地剧痛。

“王钎我嫁给你,我们明天就结婚。”

“不,不,我没钱了,我不能使你幸福。”

“你以为钱是最重要的?!”叶叶高声说。

这时,门外响起了急促的敲门声。

关于五十多年前郦山那个小女兵叶叶故事应该结束了。那年我路过上海,了解到的情况就是这些。后来我回到重庆,仍关心着叶叶及其他几个人的命运,就写信给上海的几个朋友了解情况。可几封来信内容不尽相同,究竟是时间长记忆不清了呢还是自己太关心叶叶的命运以致于产生了许多幻想?我没法判断,现在写出来,让读者自己看吧。

结果A:叶叶把王钎送到仁济医院手术。第二天,叶叶把王钎接出来上了教堂举行了婚礼。叶叶觉得世界上有人爱她爱到断指的程度,就是跟他去受苦受难也值得。叶叶每天陪着王钎,细心照顾。王钎的母亲很感动,悄悄地塞给叶叶一张数额巨大的存折,说这是她的私房钱,让叶叶以后和王钎好好过日子。叶叶死活不要,妈妈,把钱交给法官,这样可以减几年刑,让爸爸早点出来。叶叶这时完全以儿媳自居了。

这时叶叶收到两封信,一封是刘剑元来的,说考虑再三还是决定和叶叶结婚。他说,他不能没有叶叶。叶叶长出口气,心里划过无穷无尽的酸痛。

凌一冰的那封信让叶叶大哭一场。凌一冰说,他已离婚,他已离开军界,他要回到上海开公司。凌一冰说,他非常爱叶叶,常常会整夜整夜睡不着,想她,常常有种不马上见到叶叶会死过去的感觉。凌一冰说,他几天后就到上海,他可以和叶叶幸福地过完余生。我知道你看了这封信一定会非常非常开心。凌一冰最后是这么说的。叶叶看完信整整哭了一夜。她觉得她的命运实在太悲惨太不幸了。

民国三十四年降霜过去十天,凌一冰回到了上海。他直奔东华大学。他给叶叶打了电话。叶叶一听喂就知道是凌一冰,你在哪儿你在哪儿?叶叶激动地大叫。惹得父母都转过脸来看她。凌一冰说他就在东大门口。叶叶说,你等着。叶叶奔下楼,骑上自行车,直奔大门。叶叶看到了马路对面的凌一冰,她把车往边上一靠,就挥着手奔出大门。凌一冰看到叶叶,也向她奔去。这时,一辆军用卡车高速开了过来,把跑到马路中央的凌一冰辗得粉碎。叶叶惨叫一声,昏倒在路边。我朋友信上说,据目击者讲他们俩相向飞奔的境头美极了,比任何一场好莱坞大片都精彩。可惜那个****没撞到。我这朋友的老公是个极英俊极风流的男人,多次和风骚的女人私通。这位极不幸的朋友会不会因为对英俊男人有一种变态的仇恨而杜撰这一结果呢?

结果B:叶叶收到信后大哭一声,觉得自己的命运实在太苦了。她给在圣弗朗西斯科的大叔打了个电报,便和王钎一起探亲去了。叶叶说,这块土地给她的苦难创伤实在太深重了。她说她要永远离开这块土地。我这朋友那时是上海市党部的一个英语翻译。我一直以为这一结果比较可信。

但是在这个充满谎言欺骗和堕落的世界里,你怎么敢肯定惯于说谎的人不会说一次真话?品格高尚的人不会说一次甚至开始说谎呢?我朋友信上还说,叶叶的遭遇只是一个缩影,我们这一代人的青春充满着忧伤。

四十六年后的一九九二年,我在圣弗朗西斯科叶叶老太太的寓所拜访了叶叶老太太,我问她后来的结果时,老太太淡淡地说,If you believe that’s all true.(如果你相信都是真的)老太太说完慈祥地笑笑。老太太的微笑,充满着苍凉和永远抹不去的淡淡的忧伤……

1992年7月12日—9月8日

一稿于宁波—厦门—上海—宁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