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游思无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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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文人情怀(3)

我爱读汪曾祺到了这般情形;长官不待见我的时候,读两页汪曾祺,便感到人家待见不待见有屁用;辣妻欺我的时候,读两页汪曾祺便心地释然,任性由她。在我的办公桌上,内室的枕畔,便均备放一本汪曾祺。

汪老的文章是我生命的一部分。

概因汪老的文章,不浮、不滑,有一种滋润生命的温暖。

读汪老读得久了,竟幻化出这样一种情景:

在一个古旧的小木屋里,有一只用泥抹的小火炉,围炉坐着汪老和我。汪老是一个爱讲故事的老人,我是一个爱听故事的孩童。炉中无声地闪着橘黄色的光,照得爷儿俩的脸也一片橘黄。汪老平静地讲他的故事,故事也无大的波澜。他的故事讲得脉络清晰,里边的人物即便是丑角也有几分妩媚,即便是惊天悲哭也有间歇中的微笑。使你感到,他不是在讲别人的故事,而是在叙说自己的生活经历。见我听得很专注便说:

“你看,人活着,是一件多么有意思的事啊!”

见我不吱声他以为我没听懂,便用绵温的手抚一抚我的头,“不必想它了”。他不强迫我懂,其实,我早已懂了。继续听他讲下去,后来,那个火炉与汪老竟成为一体了。

这一幻境,其实就是读汪老文章的感觉的具像。他不强迫你读懂他,他不强迫你接受他,你却被他感染,甘心情愿地接受他。正如那悄然冒着橘黄色火苗的火炉,它不强烈地炽烤你,你却感到了擦到心尖上的温暖。

如果人有颜色的话,汪老便是橘黄色的。

他的故事,有一个总的主题:便是人活着是一种有意思的事。

汪老很尊重他的读者。汪老是个大器晚成的人,人生境界的深厚,使他不愿展示伤疤,以逞英雄豪气;不愿发小我激情,以臧否纷繁大干。而是取与读者平等的角度,娓娓地跟你谈些什么。使心灵的毛孔张开,需要的便是这种娓娓的气氛;这娓娓的情调,会给心灵以滋润。猛火给人以表皮的刺痛,文火才把温暖滋润进骨髓。汪老大睿智。

汪老很尊重他笔底的人物。他把笔下人物当作自己的友人,而不是一任笔尖拨动的玩偶。他爱他的人物,不忍心糟践他们。因为,在朋友眼里,友人只有一些这样那样的短处,却没有大恶丑——

那个行医的王淡人先生(《钓鱼的医生》),痴迷垂钓,爱做傻事,傻到竟把抽大烟的病人接到家里,管治病,管吃喝,却不取分文。感于他傻事仗义,汪老在小说的结尾,写了这么一句:你好,王淡人先生!

这是在写小说么?这声你好,非经年老友不说出口啊!

还有在《八千岁》中写宋侉子。宋侉子是个混迹江湖的马贩子,乃俗鄙之人。花钱住在情人家里,“朝朝寒食,夜夜元宵”,爱得天昏地暗。情意正酣,钱袋却瘪,宋侉子怎么办呢?汪老写道:

(宋侉子)就说一声,“我明天有事,不来了”,跨上踢雪马骓俊马,没影儿了。在一起时,恩恩义义;分开时,潇潇洒洒。

这俗人身上的一股超然大气,一些正人君子能望其项背么?

所以,汪老的文字,虽然平静,却是真性情之作。真性情,是一种温暖的东西;浑浑地滋润到读者的心里去,便是极自然的事。

索性直接说,汪曾祺是个善写人性的作家,是一个能把人性写得是那么回事的中国作家。

“为给人间送小温”,这是汪老说的。这便是汪老文章使人感到温暖的根本。

己心妩媚,则世间妩媚;己心温暖,则世间温暖。

你好,汪曾祺先生!

5.好人林斤澜

林斤澜同汪曾祺一样,都是我想写一写的作家。

汪曾祺至今未曾谋过面,林斤澜却见过两次。一次是在宽沟,1985年10月,他与刘绍棠、浩然等几个老作家给北京的青年作者讲课。他讲的是小说。他称小说是“结构的艺术”,小说的结构,一但设置得好,小说便成功了一大半。他那时正起劲儿地写“矮凳桥”系列小说,关于结构,有许多现身说法,加之他抑扬顿挫的江浙口风,他讲的课,很抓人的心。所以,待他讲完,大家都把他围住了,一口接一口地称他“林先生”。文学场上称老师,是一种碍情面的称呼;那么大个老头子或老婆子,不管他(她)讨不讨你喜欢,不叫声“老师”便磨不开面子;而叫先生则不同,是一种真诚的尊重,亦有一些崇拜的意味。

崇拜林斤澜什么?他不仅小说写得好,而且学问也好,讲课中讲的真玩艺儿很多,透出很厚的知识底子。所以,王蒙一主张作家要学者化,许多人便下意识地想到林斤澜。

见过他一面后,便留意他的小说。他后来的小说写得极朦胧,几乎没有什么成型的故事,整篇小说写的是一团情绪,一个意象;语文讲究到“咬文嚼字”的地步。他的小说从语言到意境均有一种“涩”味,须反复读几遍才可品出甘味。所以林先生的小说不能离开阅读环境,不好改编成影视作品。林先生本人名气很大,但他的小说是“寂寞”的。

有人说,林先生写的是“怪味”小说,是新时期“怪味”小说的代表人物。我不以为然。林先生是个爱锤炼语言的人,他把中国汉语的语序、语音、语意和语境在小说中做了刻苦的探究,做了多面的(时髦语为全方位)尝试,他是以小说的形式来寻找和体验汉语之独特魅力,他写的是“语言小说”。由于这种探索走得远些,且生出“涩”味,便失去了一部分读者;留下的读者就更津津乐道于他的“涩”;认为他的小说很“纯粹”,他小说家的档次,在批评家那里有很高的地位。

后来去地摊上,买了一本他的散论集《舞伎》。粗粗地翻了一过,觉得他的语言在小说中表现出的“个色”魅力,在这本集子中没有一点影子。隐在语言诗意背后的“诗意小说家”,偏偏跳到语言的平面上,作一些表现小狡黠小机智的泛论,让人不好接受,甚至感到遗憾。我固执地认为,一个卓有个性的作家,要唱好自己的“角色”,“反串”虽是一种本事,便总给人以卖弄哗众之嫌。

林先生是不是太“寂寞”了。

1994年6月,在关于散文的一个学术讨论会上,终于又一次与他相见。

七十好几的人了,容颜依旧,无老态。

他的口风又一次抓住了人的心:

他认为,现在散文主要影响人物是周氏二兄弟;要繁荣当代散文,必须对二人作对比研究。二老的语言个性极其鲜明,仿效者在其身后形成两大河流;但更要注意二者思想的细微差别。二人都有历史循回观:鲁迅的循回观其循回呈螺旋上升状,历史重演的再酷肖,仍是有差别的,不断前进的;而苦茶的历史循回,是在平面上的循环,只看到历史的重演,而来看到历史的前进。大同的历史观,造成了不同的人生观、文学观和艺术个性……

林先生的话,为他赢得了很长的一片掌声。

晚上,我去拜访他。刚坐定不久,又来了几位;或请题签,或请他再发高论。他说:

“签字可以,发高论不敢。老了以后,亦染上了老年常见病,便时时提醒自己,跟旁人讲话,尤其跟青年人,千万不可用教训的口气,做学问只是做学问而已。”

几位说,不妨,不妨,难得您的指教,林先生便笑着摆摇手,面上有倦色。我感到这几个人有些闹的哄,便悄然离去了。

第二天中饭前,他居然来到我的房间。我有些吃惊。

“你好像很能喝酒”,他开口说:“在饭桌上看到的。”

“只因年轻,喝一点。”我很不好意思。

“一顿喝几两?”他竟问。

“情绪好,喝六七两吧。”我更不好意思了。

“水平偏中,跟我差不多。”他咯咯地笑起来。

他随口讲了一个故事。前年,他跟汪曾祺到黄山出席一个全国性文学会议。别人都去爬山,他二人却坐在黄山脚下,喝黄酒。每人一坛,一坛二斤。两人喝得滋润;我奈何不得山,山也奈何不得我,有酒在肚,山自在胸。还想再喝。林先生就又调了两坛。汪先生连连退避,不能再喝了。

“汪曾祺他喝不过我。”林先生得意地咯咯笑,童子一般。

“中午,你跟我一桌,咱俩好好喝喝,老伴没跟着,可以放点量。”林先生说。这一刻,我得到大放松,便取一本自家小书进他求正。这时,作协一女同志来催饭,他举一举书,“先回趟房间,把书收起来。”女同志说:“我给您搁回去吧!”“不用,还是我自己来。”话音未落,人已登上两级台阶了。

望着他一耸一耸爬楼的身影,我想到,眼下,做一个正经的文人,究竟是一件有意思的事。

虽然我们同住了三日,对他《舞伎》的一点私见,终于未曾说出口。

林先生小说做得好,酒喝得好,人也做得好,《舞伎》类的小瑕疵,实在算不得什么。其实未必是瑕疵:林先生喜欢作学问,他把精构小说,散论生态作为他学问的两翼,也未可知。

这么一个好人,一切由他。

6.不迷本性

身为文人,又不甘心作文人;处于清贫,而又不安于清贫,这是对下文人的众生相。在“不甘”与“不安”中,一部分文人在“转轨”中有了辉煌的别业和滚滚的资财;而大多数文人依然如故,只是内心更加不平静了,心性更加迷乱了。

该读一读苏轼的《老人行》:

断鸿空逐水长流,或安贫,或安富,或爵通侯封万户。一任秋霜换鬓毛,本来面目长如故。

诗意是说,有人居于贫穷,有人居于富贵,有人居于万户侯的高位,而自己呢?只一介区区文士,虽年龄已高,已鬓如秋霜,终不会改天真率性的“本来面目”。

这是苏轼对自己的感慨,透着一种经风历雨后对人生的认知。这种认知,有几分无奈,有几分恬适,但绝无抱怨。

他认自己是文人这个命。

这个命认得好,认出了“大江东去”的文人风采,给后辈丈人留下了心胸深处的一丝温暖。

“本来面目”,是指人本有的心性,系佛家语汇。《六祖法宝坛经.行由品》云:

惠能从弘忍处接受衣钵后,遵弘忍指示,发足南行,两月中间,至大庚岭。数百人来,欲夺衣钵。一僧俗姓陈,名惠明,先是四品将军,性行粗糙,极意参寻,为众人先,趁及惠能。惠能掷下衣钵于石上。曰:“此衣表信,可力争耶!”能隐草莽中。惠明至,提掇不动。及唤云:“行者,行者,我为法来,不为表来。”惠能遂出,盘坐石上。惠明作礼云:“望行者为我说法。”惠能云:“汝既为法来,可屏息诸缘,细生一念,吾为汝说明。”良久,惠能云:“不思善,不思恶。正与么时(扰言此时),那个(即不思善、不思恶)是明上座(对惠明尊称)本来面目。”惠明言下大悟。

惠明是在惠能“开示”下有了顿悟,了解了自己“不思善,不思恶”的本性;而时下文人又有谁可予以“开示”呢?

靠文人自己。途径有二:

探望时间深处,即从黄盏下的书籍之中求得启示和抚慰,如吟读苏轼《老人行》。此其一。其二,就是自己的生活实践,在生活中碰碰壁,看一看别的角色是否可以扮得下去。

文人识得本性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因为生活在事实上并不平等的社会中,心性易被迷乱,因此有人迷恋高官爵禄,有人迷恋金钱美女,乃是自然的事。只有在时势中碰得失魂落魄,才在“猛回头”中识得自己本性。苏轼在几遭贬官,经历了一番人生沧桑之后,才有《老人行》,才安于文,安于贫,才会有“一任秋霜换鬓毛,本来面目长如故”的激越情怀。

时下文人的不平静,便是迷了文人的本性;因而心理上难于平衡,蒙上种种阴影。可以到世事中碰一碰,走不通路以后,再复归“本性”;但像苏轼那样的人生大代价,今人又有几人能担得?还是研读一下《老人行》,取决捷的镜鉴,少一点生命浪费,多读几本书,多著几篇文为好。

这并不是悲观。人的一生只能做好一件事,那么就把这件事做好。诗人周涛就很干脆,我是个文人,这辈子就把文学这件事搞好。既然心性是文人的心性,就不该自哀自怜,就不该上下忐忑,左右踌躇,心甘情愿地埋首其中,乐于自己的活法。

况且,文人的生活,并不是一种过不得的生活,许多甘美的滋味和情趣亦非文学之外的人所能享。比如围炉而读。一般人围炉而坐,也许只为了一刻的悠闲和温暖;而文人的围炉而读,却是一种生命的体验:围炉而坐,展开书卷,顿感城市那种特有的嘈杂、喧哗,以及被各种欲望驱动而去竞争的紧张、烦恼、亢奋像冰炭一样化去,生活显得非常祥和与温馨,心灵开始澄澈平静,精神之舟在火的温暖中无边无际地飘荡。

这是生活给文人的一种独赐。

所以,回归自己的“本来面目”,是文人的自救之法。

7.自己的风景

文人与妇人;

文人,是孤独的妇人。

渴求情感,却无情感之树;追寻忠贞,却错上了背叛之船。也曾哭泣,却四壁无声;也曾怨艾,却面色苍白。以幻想作津桥,回首却踌躇;以等待作风景,却杳无造访之人。肉身久旷,以窗花镜影作情人;内心清冷,以檐滴涧流作烧酒。

便不再渴求与追寻,不再哭泣与怨艾,不再幻想与等待。把自己作为刀剪与针线剪裁世情人梦,编织人心入诗。妇人的日课是纳鞋底,纳了一双又一双,且一双比一双针脚细密,一双比一双式样精美。——不纳鞋致,让人怎么也不能与大蒜联系起来。

果然有三二美人趋而观之,啧啧赞叹,美靥竞绽。由是观之,大蒜是一种无言的存在,并无凡俗与高雅之境,亦无分辩之机心。是人,以不同的视角和不同的品味方式,标定了它的品格。人若俗了,大蒜亦俗;人若雅了,大蒜便也雅了。

8.文人的力量

一个崇拜力量的文人,对于一帆风顺而又自鸣得意的人们,有一种天然的厌恶。

我便是这样,便亲切地想到卢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