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不仅围炉而读,与合得来的友人,围炉而谈,或围炉小酌,心热无芥蒂,也能侃出厚厚温温的妙趣。不到三年,与莫逆张先生合著了《两个人的风景》、《两个人的故事》等三本书,便是额首拥炉的产物。所以,这些书与其是思想的结晶,莫如说是围炉趣味的积叠。
伏案著书是一桩苦差事,炉前啜茶闲聊却是大乐事。书生有书生的日子可过。
然,洋炉生得久了,烟尘太厚,书架上的新书,也像从旧书堆上捡来的,便生出一些不快活。掏了仅有的一点积蓄,置办了土暖设备。靠在暖气片上读书,热气从背膀间沁进心中,那昏暗纸面上的黑黑的字,就也像一棵棵春草,青葱起来。
朱湘说:“科学,哲学,等于脑;宗教,艺术等于心。”那么,读书便是灵魂与灵魂的交融,心与心的相印。交融,相印,都离不开一种东西,即温暖。
在温暖中,血液流得畅快,从趾梢到发尖的郁积皆渐渐地敢去,七窍均悄悄地开放了,成一种吸收的场。在如此特殊的场中,那寂寞的书香,飘进寂寞的心田,作痛彻的融合,是忒自然的事。
土暖气的暖气炉有个大大的炉膛,延续那近似生命的温暖,要烧去很多很多的煤。
自己的女人说,煤烧得太快了,钱花得费。
我说,煤可以再买,钱可以再挣;灵魂的那一刻愉悦,一但逝去,便不可再捕捉了。
自己的女人爱自己,不怕烧去她一文一文艰辛的血汗钱;但我们的作家,却常常不心疼你。当自己把自己整得很温暖,心和脑皆作开放状,捧一本堂皇的书而读,而读到的却是粗鄙、卑污、伪情和假的科学、假的意识;那一刻,给人的感觉,仅仅是“三春寒”么?一个恋人,含着深情,去吻自己的爱人,对方却亮出了一把匕首,与之为一辙尔。
近年来,屡遭这般情状,便生出一丝无用的愤慨:与其让这些末流的书充斥市井,不如无有书。因为,人真知道了无,才能创造有;拥有伪有的时候,决无创造真有之望。
噫吁,从温暖中读出温暖来,须好书啊!
但不悲观。温暖的炉子是不熄的(人类生命与创造之火不熄),依然有可读的书闪着寂寞之光;即便没有,几本好读的旧书还在书架上鼓着,温暖的读书趣味,是终究不会失去的。
独处四昧
1
在独处时,你最接近你自己。
周围除了雪白的墙壁,就是如砥的桌面……柔和的灯光,照着毫不争持的静物,你完全被静寂和幽秘包裹善。
你感到极端的放松。
凡尘给你的一切虚名和饰物,此时,已失去效力,你不再膨胀。
旁人给你的一切讥讽和鄙视,此时,已决然远去,你无须自惭。
因此,你可以静静地谛视着你自己,准确地找到你的优势和误区。于是,你自己给自己找到了罗盘,绕开一些该绕开的,采摘一些该采摘的,走向远方那一片明媚。
2
独处时,你的心灵最为平静。
时空要你安心地坐一坐,让你远离了欲望和诱惑。你的双眼或澄澈如水或温柔如雾,双耳也清廓如谷,于是,你便听到了微弱却真实的心的声音。
而思想正是心声的凝聚,独处则使思想从微弱到强烈,从朦胧到清晰,从无形到有形。
若适时地拿出一支笔来,作忠实的记录,便是捕获了思想的结晶。
独处使心声颤动而凝聚,是思考的过程;而记录思考,正是创作的过程。
哲人和作家,是最懂独处妙谛的人。
3
独处时,你的情感最真诚。
浮躁培植了夸张,熙攘培植了矫情,而在人际中,情感则往往出现“怪圈”和断层……一切皆缘于在人群中甩也甩不掉的那一份功利。而独处时,面对的仅仅是你自己;如果你不是害神经的人,你甘于自己欺骗自己么?
于是,思念时独处,会知道思念的淡与浓;崇拜时独处,会辨别崇拜的真与假;成功时独处,会认准追求的无边;失败时独处,会懂得人生的厚度……
4
独处时,你最会做梦。
这里说的,是那种叫幻想的白日梦。
这时,如果你是丑的,可以把自己想得极其美丽,罗裙之下,也有高贵的王子执袂;如果你是懦弱的,可以把自己想得极其雄健,在傲岸的峰巅上,你双手举起燃烧的日头……独处,使你用幻想弥补生活的遗憾,缝合心灵的残缺。
于是,女人因幻想而生动;男人因幻想而深沉。
是幻想为人类拓展了生存的空间;是幻想诱发了将来的一切。
不会幻想的人,不会创造;不会幻想的人活得太累。
于是,哲人说,动物与人最根本的区别,在于人会独处。
于是,在市声喧嚣人欲芜杂中,会独处的人,是多么的有福啊!
须特别提到的是,独处与孤独不是同一概念,孤独是一种无奈,独处却是一种积极的生活。
寂寞
市井人说,眼下,寂寞是一种时髦病。因为,文入学子都在那里喊着寂寞。
却是一种错误。因为很久很久以前便有个古人说过;自古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
寂寞,是个很古老,几近永恒的东西了。
举几个寂寞与人类相习的例子:
——人在幼年时,有着无知的疯狂。纵情追逐快乐,若猎人追赶一只美丽的小鹿。这是一种敏捷的东西,当你越过高山和林地,快要捕捉到的那一瞬间,它却消失在草原的深处。你空手而回,拖一身疲倦,满心怅惘,乏力地躺在床榻上,恹恹欲病。这时,寂寞适时地踅到你的床前,填补你的失落。
——当人失去了追赶新的快乐的勇气,为了不使自己的身心过早地枯槁,便埋头于一些回忆上面。有人说:“回忆中的生活是愉快的。”不幸,当你认真地沉浸在回忆中的时候,却感到那些回忆是不可捉摸的东西,若镜里花影,待你伸手去捡拾,它的影子反被遮掩了,仅留一只空手触在冰冷的镜面上。“没有记忆的日子,像一本没有故事的书”,便感到空虚,充填空虚的质料,便依然是寂寞。
——当人连记忆都不愿搜寻的时候,想寻觅一些现世的感受,便用情感的丝,织一张友谊的网,爱情的网,亲情的网,捕捞一点人世的温存。但捞住的,往往是意外的冷落,深感人生的悲凉,便只有重与寂寞相厮磨。所以,一个文人说:“啊,情感是易变的,背信的,寂寞是忠诚的,不渝的。”
……
可以看出,寂寞是人类共同拥有的东西,锄者,工匠,文人,学子,不论凡人还是智者,均在人生中经受着寂寞。寂寞既不是时髦病,也不是文人雅士独有的病。只要有对理想,对快乐,对友情,对事业,对和谐,对美好,对幸福,对真理的追求,便要经受寂寞。寂寞是追求的一重影子,且是一种特殊的影子,无论阴晴雨雪,均与追求同在。
于是,寂寞,是人生来就带来的东西,是一种遗传的病症,无药可治也。
但人世间的寂寞,确实有差异存在。
普通人追求的是现世生活,实际生活的声、光、电、色中,只能产生瞬间的寂寞,飘浮的寂寞,即小寂寞。况且,生存本身的风烟云雨,早已把寂寞的影子湮灭了。凡人不言寂寞。
文人是情感生活的宠儿。精神需求大于物质需求是文人的本质。这一特性,注定文人要饱尝寂寞的浸淫,生一种“文人寂寞”的心态。自古文人对物质生活压力的反抗是软弱的、内趣的、无奈的,文人自身的一些束缚,使文人不能像常人一样揭开面子,在物质场中,作淋漓的拼搏。一点点自私和矜持使文人天然地与寂寞接近。当文人在酣热的场中,听到喧闹的乐音,往往会生出一点点莫名的感伤,未待曲终便嗒然离去,去寻找寂寞。文人认为,有声的音乐是银的,无声的音乐是金的,寂寞便是这种无声的音乐。说到底,是价值取向使然。毋庸讳言,从历史中走出来的文人寂寞,不免有一些病态,便是对现世的疏离,一迳地玩味寂寞,被市井所讥嘲,文人活该有比常人更多更深的寂寞,是自然的事。
但真正的文人,与寂莫的相处,是取一种对生命和精神的探幽与观照。取陆蠡的话佐之:
和寂寞相处的时候,我心地是多么坦白,光明!寂寞如一枚镜,在它面前,可以照见我自己,发现我自己。我可以在寂寞的围护中和自己对语,和另一个“我”对语,那真正正的独白。
正因为有这种“真正的独自”,才有文人那让灵魂颤栗的文章,文人的寂寞,便值得给几分钦佩。
细细想来,与真理探求者相比,文人的寂寞仅仅为中寂寞而已。
真理的探求者,是超拔的智者,是人间自我的牺牲者。他们背负着全人类的责任,为人类苦觅到人间仙境的那道通途。而真理所在,在遥遥的远方。智者要离开温暖的屋顶,去暴露在旅途上,风餐露宿,几度寒暑;不仅孤单地行路,孤单地栖止,还要忍受焦盼的煎熬。真实的是,智者没于尘寰,却须俯瞰群类,便被视为异端,嫉恨唾骂者众,同道相伴者稀;便有取义惠于众生,捱寂寞迫于自己的境地。这里有悲壮的况味,乃大寂寞。
然,这样的寂寞,几近黑暗;凡常吾辈想一想,也会颤抖,便只有膜拜。
3.文学的缩减
人的日常生活,总是那么平凡、琐屑和重复,一些诗意和美好便是可望而不可及的东西。这是身外的时空与生态,正因为不可及,便生一种猜想和觊觎,这是人的一种本能,有人已做了形象的概述:人总是猜想己身所不具备的一切——情窦初开的青年,异性是他的猜想;饥寒交迫的乞儿,王子是他的猜想;终日奔波的凡人,帝王将相是他的猜想……便可以说,猜想是一种归宿,而这种归宿的内在理念,是人生神秘性。人生神秘,是客观的存在,人自身的太多不可企及宿折射到人的心理,便是人生的不可捉摸,即神秘。但与其说猜想是归宿,不如说是津桥,一头是现实的残缺,一头是梦幻的圆满,靠猜想的引渡,给人以心灵抚慰。
文学便是一种猜想。它是一个无疆域的想象时空。它使心灵跳出肉体的缧绁,在想象的境地中,作自我补偿与调养。所以,人与文学具有本性的亲和关系,文学在每个人的内心都有一块可供现照的圣土,青春的男女天生就是诗人,亦为不谬之语,在与文学的亲和中,分化出两种人:一种人凭藉文学的丰沛与浪漫,弥补残缺,圆满梦境,使心灵得到安妥,然后再回到现实中去,以更大的自信与激情,直面人世的苍茫与无涯,以不懈的实践,修补人生的残缺。一种人,浸淫在文学的梦境中,徜徉不归,且将梦想当真,将文学当日子过。忆明珠的一首小诗,可以行状:
风景入目最佳处,不在此岸,不在彼岸,向前走,走过桥去,再回头,回到桥中间。
“回头”这一突然的逆转,暗含着幻灭感;“回到桥中间”意眯着找到新生之地。这新生之地,就是文学本身。文学已不再是架在现实与梦想间的津桥,而是人生本身。这一类人,便是文学家和文学的痴徒。
凭窗望桥,桥是一重浪漫的风景;站在桥上度日,却是大悖于人伦与世情,苦不堪言,帕斯说,“作家同语言的关系是争论的、斗争的关系,因为这种关系充满激情,有如性爱。”“语言文字是生气勃勃的创造物,它们向我们挑战,诱惑我们。”这便是,把文学当日子过(即在桥上度日)的精神实状。文学中人,已陷入语言的“诱惑”和与语言的“斗争”的怪圈之中:对语言的一次征服,便是人生的一次征服;在语言的构筑上的一次成功,便是人生的一次成功。为什么已功成名就的作家,仍孤灯黄盏,一篇接一篇地写作不止,仍以极大的热情关注一篇小作品的一次小小的成功,根源便在于此。但,现世的生活再不如意,却有粗糙而原始的丰富与活力,文学之境再精美,却是语言的“游戏”。便可以说,文学的人生系一种自我封闭,是在残缺的人生上的又一次缩减。
缩减的具体特征,便是敏于冥想,钝于行动;与世隔膜,脆弱多疑空发哀叹,更新无门……在某种意义上,文人喊“重建精神家园”,实在并没有足够的底气,为这个“家园”注入活力;系在文学的缩减与困厄中,以困兽犹斗的心态,做一种盲目的抵抗。在多元选择的时代,文学人生的苍白已显得有目共睹。这客观地要求文人们,应该重新审视文学,给文学一个恰切的定位:文学不是归宿,只是津桥——把梦的圆满引渡到不圆满的现实的津桥。倘有更理想的通幽之径,能够给心灵以补偿和调养,为什么不去做一番尝试与把握呢?
在具体操作上,张贤亮在《拓展生命占领的时空》一文中论述到:“一个人生下来时,神并没有给他指定职业,因而每一个人都可能是全能的。在一个多面体多元化的世界中,既然有机会,就应该把自己的全部潜能发挥出来。生命的生辉就是最大限度地发挥自己天生的能力,而所有方面的‘感验’都能化成文字,那样的文字才是生命所刻画,能力透纸背。”这是一种心灵的悟性,是可镜鉴。总之,生命理应拓展和占领而不能人为地缩减。
4.温暖的汪曾祺
早就想写一篇关于汪老的文章。并不因为他是名人,是心里很想很想。
从未见过汪老。只听人说,他身高不够七尺,是个很不起眼的老头儿。这让我感到很高兴。因为,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不起眼的人,往往有很强的内在力量。有这种感觉的人,不止我一个,还有一个刘恒。他在《冬之门》里写了一个复仇故事——最后把土匪头子杀了的,不是大块头的英雄,而是最没能力杀人的一个厨间的委琐的饭夫。《冬之门》让我一夜没睡好,我感到人是高贵的,因为人是生物界中惟一不靠体力取胜的动物。
我固执地认为,一个真正的作家,文章与他本人应该是一种宿命关系。汪老的文章很小却有大的内力;他本人便不应该驴高马大、张牙舞爪,悄然而柔韧地生活写作,于他于他的读者,都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