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我的女儿说:“好孩子!”因为她听话,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学会告诉孩子:“你可以不听话。”因为大人也有错了的时候。
大人的妙处是可以不认错,会掩饰。孩子就不会了,她是透明的,一个小小的谎还没有撒完,脸就会通红。况且,孩子的撒谎也往往是大人逼出来的。
可怕的是在我们明瞭这些之后,仍然希望孩子听话,而自己活一辈子也仿佛只是为了得到“好孩子”的称号,在停尸房里等待着真真假假的各种赞扬。
我的母亲死了,我心里生出的一种悲哀是:再也没有人证明我是好孩子了!
我少了一份证词。
我将不得不有可能面临着这样的窘境:自我辩解着:我曾是大地的耕者和歌者,我没有偷过瓜果,但一定踩死过蚂蚁。我用弹弓打死过麻雀,那是“消灭四害”的时候,没有人说要保护野生动物……
活得太累。
我不辩解了。
我就是我,不是因为你而我是我,只是为了我而我是我。
当我不再需要证词,不再乞求谅解的时候,我忽然学会了站立和走路。
于是,我有了新的联想。
儿时,我与小伙伴们曾经无数次地争执过的话题:天大?还是地大?
村子里所有的老人一致证实说天大,因为苍天在上,土地在下,天上有神仙,呼风唤雨。
科学推翻了这些证词,并证实:人就是这样变得渺小的一首先便是人小看了人自己。
神和鬼及皇帝,倘不是千千万万的人拜着、供着,它们哪来的一点灵光和活气?
还有我家门前的那一条小河,它曾载走了我童年的芦叶船,我的梦幻,我童年的梦是绿色的,它会微笑,它的笑容像那小小的涟漪。
小河上有一条独木桥。一根三指宽的旧木料,走在上面就像走钢丝一样,人生就是这样开始的。
邻居的一个小女孩从独木桥上掉到小河里淹死了,老人们便说这小河里的落水鬼,不让小孩到河边去玩,独木桥也抽走了,大家心甘情愿地绕远路,绕了十几年。
在一个冬日,我实在忍不住走到了小河边,小河里只有一点点水,浑浊的,自从人们绕开它以后,它老了,头发像芦花一样雪白,河床生出了很多又粗又深的皱纹。
“小河,你真的藏着落水鬼吗?”
小河永远是沉默的,直到它重新涨满春水,自顾自地流着,流进村子里的水田,流进十几家村民的水缸,与落水鬼喝着同一条小河里的水。
十多年后,小河上有了一座新的带栏杆的水泥桥,从此后再没有小女孩淹死过。
何必去找证词呢?
小河里没有落水鬼一后来的水泥桥已经证实了。
我们曾经宁可相信鬼。
我们曾经宁可没有桥。
从此以后,我便留心各种桥,以及类似于桥的那些东西,比如蜘蛛网、走钢丝、一根折断的杨柳,以及王蒙的风筝飘带……
走钢丝的惊险使我浮想顿生。
从小从独木桥上走过的孩子,倘若稍加训练,能成为杂技演员吗?同时,这一根钢丝又是关于自由的另一种延伸:有各种各样的路,在大路上也有跌倒的,在钢丝上也有可以轻盈地举步的,总而言之,天无绝人之路。
让不自由去歌唱自由。
让不自由去证实自由。
很多浮想是轻浮的,大家都去走钢丝,钢丝像立交桥一样架设在空间,然后由站在大地上、坐在小车上的人说:你看,他们不也很自由吗?
做着这样的伪证的伪人,太监说:我是多么的自由,他早阉过了!
麻雀只有在吃饱谷粒之后,并且飞翔着、啁啾着时,才算自由的。
在雪地上觅食时就不太自由,并且随时有被拘捕的危险。
谁叫他不是熊猫呢?
中人和西人都在抢救熊猫的时候,我把几粒米饭洒到了阳台上,饥饿的麻雀遍地都是,我有点忏悔。
决不忏悔的人,一定是长生不老的人!
翻幵巴金的《隨想录》。人们在说真话的时候,便是人间最难得的关于社会、人生的证词!
每一句真话都是证词,是的,都是。关于光明的证词,关于腐朽的证词,关于爱的证词,关于恨的证词,关于心灵忏悔的证词,一个老人,从笔下流出来的都是血。他说,我要珍惜这最后一次说真话的机会!
我在想:我说过多少假话?谎话?
我可以找出很多理由为自己辩解,我甚至可以找到继续说假话的理由一说真话受到的处罚要比说假话受到的处罚严重得多!
然而,我甘愿受罚,解脱了心灵。
何况,我有自己的证词在!
此后,假如有人说我是坏孩子,我将欣然!母亲,你放心地走吧!你太累了,我又何必让你为我作证呢?
1987年3月杭州旅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