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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孩子与海

0在居高临下的父亲的眼睛里,孩子总是矮小的。

有一天我的女儿问我:“听话便好吗?”

“走开,你懂什么?”我固守着自己的权威,因而我老是有权威。

在孩子的目光中,我看见了我曾是孩子时的目光,我知道肥大的我是没落了,我悲哀,偷偷地,父亲的权力是不可转移的,我教我的女儿念唐诗:春蚕到死丝方尽。

诗教的结果是孩子沉默,没有笑,没有哭,一切都平静的时候,我把烟圈吐得跟茶花一样美丽。后来又接到住房拆迁通知,我骑车去看新居,公墓的守门人说:机关上午学习,下午办公。

大人们埋葬孩子是轻而易举的,将来谁为你送葬?

除非你长生不老!

幼儿园里每天都在惩罚孩子,仿佛这个世界的不清静、不干净都是孩子们的罪过。

不是因错而罚,而是因罚而错。

谁去惩罚大人们的失误?

对孩子要从小从严,对大人则总是原谅。

历史的回报也是恰当的:让现今的孩子学现今的大人样!

一个伟大的雄辩家,对着已经练成哑巴的一群孩子说:请你们批评指正。

几个不甘心做哑巴的孩子的嘴上,贴着“造谣中伤”的封条。

无声无雨无风无泪的宁静。

在动物园里,孩子对父亲说:“我想变成猴子。”

“人就是猴子变的。”

“那么这几只猴子呢?”

“一定是犯了错误!”

“我不是老犯错误吗?那就应该变回去!”猴子群中出过一个孙悟空,至今也查不出他爹妈的籍贯来所有的父母亲都对孩子说:“我们是你的仆人!”

孩子想吃糖,却让他没完没了地打扫卫生,据说房间都是他弄脏的。

钥匙和钱包都在大人身上。

孩子长大后看了一本主人与仆人的小儿书,他讲给父母亲听。一个十分爱干净的主人,曾经这样指责当清洁工的仆人:为什么你的眼睛里总是有那么多的垃圾?

仆人说:因为有你,髙贵的主人,你是制造垃圾的机器。

在仆人被解雇、除名之后,腐败的垃圾包围了主人,找不见门窗。

孩子问:究竟谁是仆人?

自从主仆颠倒,垃圾便开始发达。

一个出走的孩子走到了海边,他不想当主人了,水是多么温柔,雪白的浪花甚至可以裁一件雪白的衬衫,他想。父母把他逼走的。

他捡了很多贝壳,堆砌了一个自己的村庄,他真高兴,他看见他自己了他想请海浪来玩,他走向大海,浪涛把他卷走了。

最后,他尝到了海水的苦味儿,后来一切都呈现着永恒的不复存在与不复存在的永恒,他漂走了,白白的,就像他刚生下时一样。人说他自杀。主人死了!

仆人远比主人聪明得多!

他要去加入长江漂流队吗?

漂流者,这个年代里真正活着的中国人,在死的黑色的诱惑面前,他们的微笑如玫瑰一般,粉红的带着刺。

有时候对有的人死去很可怕。

有时候对有的人活着很可怕。

中国人死都不怕还怕什么?

中国人活都不怕还怕什么?

当然不是所有的中国人。

仆人把漂流和类乎漂流的一切都恭让给主人了!

渴望着理解。大家都以为很理解,虚伪俘获了理解,理解成为时髦,真的理解不复存在不理解因为孤独而更加顽强。

为着海潮的理解,孩子死了。

一个无论理解与否只顾自己走去的人,在海边默默的脚印象默默的诗:我知道你的温柔是把我送进地狱之前的怜悯的抚爱,我死去将成为礁石,对你露出牙齿,黑色咬着你并且要托起另一个走向你的孩子,展示着天真与残暴及天真之毁灭和残暴之凯旋,灯塔的颂歌将哑然,绕开礁石的神话将沉默,灯塔你不敢脸红你不会脸红你为什么不脸红?

不理解万岁!

明天我们就去买游泳圈橡皮艇或者带一顶帐篷还有火柴和钢精锅。

让大海去狂怒,我们躺在海波上休息一下,孩子在海里尿尿你也不甩管。

晚上燃一堆篝火。活的火焰不是烧化海的冰冷只是为了我们自己欢乐,苍老的灯塔苍白地一闪一闪,因为不理解而相互独立着对峙着。

煮一盆野餐我们喝酒我们唱歌在晨曦和太阳到来之前我们走向黎明我们喝醉了睡在沙滩上送给太阳一句梦呓说梦话不犯罪太阳不原谅就自己原谅自己我们头枕着礁石灵魂像铁一般坚硬。

也许我不再醒来真的不再醒来你又何必等待!

1987年3月于杭州

春當之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