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枯荣家园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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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因为海拔高,温度低,德钦县施坝村区的云冷杉生长得极为缓慢,30厘米直径的一株树的年龄至少在80年以上。你看看林区的树就知道什么叫历史?什么叫久远?什么是伟大?什么是渺小?林区里到处都是的直径1米甚至超过2米的古树,很难确切地说它们已经存在了几百年、儿千年,千百年来它们守望着金丝猴的家园、人的家园,它们只是奉献绿色并且保持了一方山民赖以生存的水土。可是,这样的千年古树有的已经被砍倒了,三辆东风牌大卡车拉着一棵大树轰隆隆地驶出了林区。施坝森林的树一旦被伐尽,沿着陡峭的山势,那里的地表土将会被充沛的雨水冲刷一净,永远不再有绿色,这样的一天到来时,因着人的贪婪与野蛮,当金丝猴和别的生物群落不再有家园,人的家园也毁灭了!一百多平方千米的原始森林砍伐在即!云南省林业厅的一位年轻的摄影工作者,曾长期出没于森林中和草木、金丝猴为伴的奚志农给国务委员宋健写了封信,说:

这片原始森林和林中的金丝猴巳经生存千百万年了,千百万年没有毁坏,为什么一定要毁坏在我们手里?我不相信只有“木头财政”.死路一条,吃完这片林子,就剩下’一个保护区了,是不是又要吃这个保护区?吃完这个保护区,还吃什么呢?难道我们解决问题的办法就是“吃祖宗饭,造子孙孽”?既不讲天理良心,也不讲子孙后代,什么仁义道德、生态伦理,全不要了。我想谁也无法对这种心态承担责任,但谁也不能寻找借口逃避责任。在这个严峻的现实面前,或者当机立断,或者遗恨千秋。

宋健读信后当即指示林业部“依法施以影响”。

林业部、国家环保局很快作出反映,明确表示制止德钦县如的毁林之举。

1996年6月,国内有新闻机构报道:“德钦县已停止砍伐原始森林,滇金丝猴免遭灭顶之灾。”云云。

就在北京各方人士奔走呼吁之际,德钦县的砍伐从未停止,一条为着通行汽车运走树木的公路迅速向着原始森林逼近。

1996年8月,大学生绿色营来到德钦县时,眼见的是:

粗大的树木被一辆辆重型卡车源源不断地运出林区。一个来自四川的木材采购员说,他在德钦已经住了四个月,就是为了催运木材。据这位采购员的观察,“这里从没有停止过砍伐树木'通往施坝林区的公路两旁,大量木材堆积在山坡上,一个路过的小学生对记者说,听说你们要来,木材公司在7月15日前后就把这条路炸断了,7月底木材公司的人刚离开。为了彻底地以开发的名义把施坝林区砍光伐尽,木材公司投资修筑了这条通往林区的砂石公路,作为回报,木材公司可以用每立方米22元的价格,在沿途的集体林中任意砍伐他们看中的树木。

公路一直在延伸。

施坝林区就在眼前了。

当北京大学生绿色营的成员们表示,“我们要把自己绑在树上,死也不让他们砍树”,并且昼夜兼程赶往德钦时,木材公司的人又把已经修成的路段炸毁了。

德钦县木材公司并没有闲着,修路、炸路之后,又在施坝林区相连的各么茸林区进行第二轮砍伐。中国科学院昆明动物研究所专家龙勇诚说,就在这片林子里,他亲眼看见过大约二百只金丝猴,如果德钦县木材公司的再一次砍伐继续下去,这一群金丝猴很难有生路。与此同时,对金丝猴的捕杀也在进行中,一位森林警察证实,就在绿色营到达施坝林区的前几天,林区中发现了一个被敲穿成洞的金丝猴头骨,顺理成章的分析是:偷猎者在捕获金丝猴之后,急不可待地以锐器击碎其脑壳,然后喝掉脑髓,随即剥皮逃匿,并把猴头弃于山林。

在德钦县,到底是谁最想砍树?这个问题以及答案其实大有文章。

木材公司的人不用说了,就是德钦县政府的领导也都认为:德钦这么一个穷地方,不砍树靠什么吃饭?也就是说,长期以来德钦县把砍树所得的木材作为支柱产业,不但在施坝林区砍,保护区外围砍,油锯已经伸到白马雪山的密林中了?

靠着“木头财政”过日子过惯了的人如是说,你要不让砍你就拿钱来,总之是不砍活不下士,非砍不可。但林区群众那些在这特困县的真正的特困者是怎么看的呢?

在一个叫玛丁的村子里,农民说了这样一件事,1988年,这个村子申请砍伐集体的树木,被批准后他们砍光了村子后面一片集体所有的林子。当年村里家家都成了万元户,盖了新房,成为自治州的首富村。几年之后,这个玛丁村重新成为贫困村,先富后穷,富得快穷得彻底,为什么呢?当森林换来的钱用完之后,森林巳经没有了,这一片林子里曾经出产的平均每年每户1000元的松茸,再也见不到了。玛丁的农民说:“我们只万元了一次。”但,灾难却没有尽头,不再有森林涵养水分之后,地越来越干,粮食年年减产。还有的农民说:“树砍光了,泥石流就会鄉来,连土地都没有了,还怎么活?”到底谁想砍树?到底是哪些人在乱砍滥伐中可以乘机得益?

图片展览会上有一张照片,一栋在当地被称为“小布达拉官”的有门楼的两层楼房,花掉14万多元盖起来的,房主是这个贫困县的身居要职的领导。

另一张图片:一户藏族农民的家庭,除了一只破筐、一堆柴火、一只狗之外,就是两口锅。一只锅用来煮饭,一口锅用来烧猪食。

另一张图片:残破的泥房校舍,德钦县小学辍学率50%。

另一张图片:没有钱买纸买笔的孩子,在麦麸糠上写字做作业。

另一张图片:国营商店公开出售从原始森林中偷猎而剥获的云豹和金钱豹皮,还有一只滇金丝猴的头盖骨。

《中国经营报》记者茅硕发自德钦的报道说:

据德钦县有关领导透露:去年全县3364万元的支出中,用于农牧业的连零头都不到,只有区区60万元。在德钦县城,I己者随便向几位当地人询问:这里什么人最有钱?回答是一致的:木材公司的人。他们说,县里房子盖得最好的是身居要职的干部,那些人一桌饭要花掉七八千块钱。

人们不禁要问:砍树究竟富了谁?

茅硕问得好:砍树究竟富了谁?用当地农民的话说:“是那些吃皇粮的人要砍树。”吃了国家和人民的皇粮,还想发财;盖了那么好的房子,仍然要去砍树,在中国有一些人的胃口实在太大了。

我们还可以算一笔账,按德钦县提供的资料,1995年地方财政收入838万元,其中91.496来源于木材输出,也就是说砍树卖木头的钱为762万元还略多一点。退一万步,倘说德钦县砍原始森林真是为了贫苦农民,那里的山民为什么仍然衣不蔽体食不果腹呢?这砍木头砍来的762万元又为什么不用来救济农民发展生产呢?德钦县一年用于农牧业的又怎么可能仅仅是3364万元支出中的60万元呢?另外,德钦县一年中公款吃喝的账又是多少?不过这也许是永远查不清的账,因为应该查德钦县的吃喝账的人正在吃喝之中,你信不信?

曾经在德钦施坝林区工作过的人认为,所谓当地穷困农民砍树,是以一把斧子砍几株小树,因为他们家底薄不可能有现代化的采伐及运输工具。当地的藏民更是恪守一种远古流传下来的信念:森林与雪山是神圣的,既不能玷污更不能侵犯,正是这样的信念维系了千百年来白马雪山与人的社会的平衡。天不怕地不怕的,是那些木材公司的“彻底的唯物主义者”,以及别的吃皇粮的人,他们握有权力、汽车和油锯,想砍多少就砍多少,想上哪儿砍就上哪儿砍。

白马雪山上写着一句话,滇金丝猴善良而满怀忧怨的眼神告诉你一个秘密:权力的腐败正在吞食并终将毁灭这最后的原始森林。

本世纪的最后的时光里或者下世纪的某年某月,一场更大的足以毁坏中国西南最宝贵的原始森林的砍伐,正在由云南省政府和西藏自治区人民政府洽谈之中。云南有现代化的砍伐工具以及几十年来毁坏原始森林包括热带雨林的经验,而西藏地撕域则因为宗教传统和生产力的落后还保存有相当完好的森林。这个消息是由“绿色营”在云南获得并透露的,《中国林业报》后来也有报道。无疑这是政府行为,并没有征求老百姓的意见,金沙江与澜沧江会不会因此而咆哮?

这个计划即便暂时搁浅了,可以说人类毁林之心在私欲的驱动下,远远谈不上销声匿迹。林业专家告诉我,一旦云南和西藏联手砍伐原始森林开始,其毁坏的力度和广度肯定会远远超过巴西亚马逊河热带雨林。西南的生态环境走向彻底恶化,长江将超过黄河而从根本上成为一条害河,并且从此以后,万劫不复!即便我们的子孙都去种树,还能种出一个原始森林来吗?

白马雪山仍然在盼望着人的良心发现。

你看白马雪山中的梅里雪山一藏传佛教的八大神山之首一是怎样迎接“绿色营”的学子的便知道了。

梅里雪山常年云雾缭绕,难见真容。

1990年中日联合登山队在梅里雪山被埋葬,日方家属千里迢迢赶来,在雪山对面的飞来寺跪了三天三夜想看一眼埋葬了他们亲人的梅里雪山的真容。

梅里雪山不为所动。

经由当地人劝说飞来寺的喇嘛念经祷告,祷告声中,梅里雪山才云消雾散,打开了,庄严妙相,不可言说。俄顷,即又关闭,留下的是岿然圣洁的想像的空白。

“绿山营”进山之初,有些藏民知道他们是为保护雪山森林而来,便已经悄无声息地为他们叩了一百个响头了。这信息梅里雪山早已知悉,面对着大学生们,三次打开自己的全部山峰,袒露在“绿色营”的眼前,藏民与学生们一起欢呼雀跃。这是少有的,太少了,梅里雪山啊!在北京图书馆展厅的一角,在梅里雪山的图片前,我和一个“绿色营”的大学生谈到这一切一生命话题。

“有人靠信仰、精神活着。”“有人靠权势、钱财活着。”“有人活得很穷或者很清淡,但心里相对干净。”“有人活得很富或者很热闹,但心里绝对肮脏。”“这并不是完全排除物质,而是说有所节制。”“最可怕的是人完全成为肉体的人,而不再有属灵的精神的一面。”秋雨潇潇……

我再一次走到那一幅被刀斧油锯伐断之后残存的古云冷杉根部的图片前,那粗壮的侧根似乎要走出画面,伸进我的心里,偎依着这孤寂残根的,是野生的嫩草,绿得那么可爱。

当千年古树被砍伐,地底下的根会擅抖吗?

从此后,根会死去吗、在没有巨大的树干树冠需要它固定需要它输送水分和养料之后,它是顿释重负呢?还是形神皆毁?那些在被砍断的剖面长出的青苔们,会不会变成一棵新的小树?也许,在一切的假想中最令人肝胆俱裂的是:当一块林地走向荒芜,伐木者再也无木可伐,最后的贫困迫使人们把残存的树根都从地底下挖掘出来,或者换几元钱或者当柴火烧熟最后的青稞。

这是一种可能的前景,而不是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