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锦瑟哀弦:李商隐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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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有感》《重有感》及其他(2)

同时代的大政治家李德裕在大中初年遭贬期间,作《穷愁志》纵论历史人事,有《奇才论》一篇论及李训,坚决驳斥了视李训为“奇才”的奇谈怪论。李德裕是个重实际的宰执之臣,主要从李训除宦的儿戏式举措绝无成功可能立论,认为就算李训果真在宫中杀掉一批宦官,还有更多的余党在,他们“与北门(诸将)协力报怨,则天下横流矣”。[1]他反对这种极不负责任的政治赌博,而主张在不能取消宦官制度的前提下,恩威并施地处理好同他们的关系,以有效地抑制宦官势力。李商隐也许考虑得没有李德裕那么深远具体,但反对李训的轻率冒险,二人的意见是一致的。

再看两《唐书》对甘露之变的评论,基本观点也与李商隐《有感二首》相同。《旧唐书》李训等人合传的赞语说:“训、注奸伪,血赪象魏。非时乏贤,君迷倒置。”李训等人合传《新唐书》的赞语在引述李德裕《奇才论》后说:“世以德裕言为然。”并进一步把问题与唐文宗联系起来:“若(李)训等持腐株支大厦之颠,天下为寒心竖毛,文宗偃然倚之成功,卒为阉谒所乘,天果厌唐德哉!”[2]都是把文宗和李训一起批判的。

历史上把李训、郑注称为“小人”,今天看,他俩实乃志大才疏的野心家。野心家冒险也可能成功,但最后没有不败事的,就因为他们动机不纯,心术不正。李德裕和众史官的评论,这是真正的核心。

李商隐既没当过宰相,也没做过史官,但从他对甘露之变的反应来看,应该说,他的政治见解和历史见识,都是相当高明的。按他的才能,实在不该只限于做一个抒情诗人或一个笔杆子式的幕僚。他去世后,有悼诗说他是“虚负凌云万丈才”,看来并非溢美之词。

甘露之变后,差不多与创作《有感二首》同时,李商隐还用这种代言或托身的方式写过另一首诗:《故番禺侯以赃罪致不辜,事觉,母者他日过其门》。

诗人以“母者”(保姆之类人物)的口吻,对“故番禺侯”(指已故岭南节度使胡证)家在甘露之变中的遭遇发表了感想和评论。诗云:

饮鸩非君命,兹身亦厚亡。

江陵从种橘,交广合投香。

不见千金子,空馀数仞墙。

杀人须显戮,谁举汉三章?

胡证是个贪官,在岭南节度使任上聚敛了大量财富,运回长安,成了众所瞩目的富户,宦官想吃这块肥肉久矣。甘露之变给了他们一个机会,说是要搜查潜逃的宰相贾 ,不由分说破门而入,捕杀胡证的儿子胡溵,并把胡家洗劫一空。事后,这位曾在胡家做过事的“母者”(不妨假设她便是胡溵的保姆之类),重到胡家,既感慨胡溵的枉死,感慨他的“厚亡”——因家财太厚而招来灾祸;又谴责胡证贪婪的罪孽,道出了一条历史规律:千金之家终将破亡。最后则控诉贪暴的宦官:不错,胡证固然有“赃罪”,但要杀,也得明明白白地依法处理,加以“显戮”,怎可像你们那样胡乱杀人?有谁按刘邦订的“约法三章”(其中有“杀人者死”一条)来追究你们啊!很显然,诗人是借了这位“母者”之口,道出了自己的观点,既批评贪官,更抨击宦官,这观点无疑是公正的。

甘露之变中一共死了四位宰相。李训是发难者,不好算无辜。其余三位,王涯、贾 、舒元舆,虽官声参差,各有自己的账,但对李训的阴谋都不知情,更没有谋反,却以谋反罪被杀,应该算是冤案。其中王涯最惨,被宦官逮捕后,遭酷刑,令其“手书反状,自诬与(李)训同谋”,遂以此罪成狱,经游街示众,“乃腰斩于子城西南隅独柳树下”,同时被斩的当然不止王涯一个,但唯独他“以榷茶事,百姓怨恨,诟骂之,投瓦砾以击之”。[3]

此事在长安流传很广,李商隐应该是了解的。对此,他没有直接发表意见。但根据《番禺侯以赃罪致不辜》诗,可以推知他的观点,必定是不主张以非罪杀人的。倘若王涯榷茶敛财有罪该杀,也应该是明白审判,加以“显戮”,胡乱安个罪名就杀人,那是不行的。在这个问题上,李商隐显然比一般百姓要清醒和更懂得依法办事的道理。他之所以要借“母者”的身份写诗,借“母者”之口发出“杀人须显戮,谁举汉三章”的呼声,应该就与他积郁于心的这个观点有关。

宦官专权是晚唐的大患,李商隐的反对态度是鲜明的。当他听说昭义节度使刘从谏上书,表示若奸臣(指宦官)难制,将誓以死前来清君侧,仇士良等的气焰因此有所收敛,皇帝乃稍有尊严,宰相才粗可秉政等消息,心情振奋,竟很快写出一首风格俊爽、强烈呼吁刘从谏快快进兵长安的七言律诗《重有感》来:

玉帐牙旗得上游,安危须共主君忧。

窦融表已来关右,陶侃军宜次石头。

岂有蛟龙愁失水,更无鹰隼与高秋。

昼号夜哭兼幽显,早晚星关雪涕收。

这首诗成为李商隐甘露之变组诗中调子最明朗高昂的一首,其铲除宦官恶势力,维护唐朝廷统治的政治态度表现得非常突出。

李商隐在当时这样做,实际上是冒着一点风险的。如果被宦官盯上,不用说科举功名,就是人身安全,也会受到威胁。所以当时许多人对宦官的暴行采取敢怒而不敢言的沉默态度。像老诗人白居易,正在东都洛阳做着太子宾客分司,远离灾祸,还写诗表示由衷的庆幸。[4]诗人杜牧《李甘诗》《李给事(中敏)二首》涉及甘露之变,但主要是批判李训、郑注,而对宦官专权的政治痼疾则未触及。[5]相比之下,李商隐的政治识见、正义感和初生之犊般的勇气就很为可贵了。

不过,诗人的感情总是起伏变化的,无论喜怒哀乐,无论赞成反对,总会以强烈的形态予以表现。

这次重到长安,李商隐特意到曲江池一带流连,不但因为那里是著名的风景区,甘露之变前刚刚经过大规模的修缮,而且因为有老杜的诗《哀江头》:“少陵野老吞声哭,春日潜行曲江曲。江头宫殿锁千门,细柳新蒲为谁绿?……”曲江,早已成为见证唐朝兴衰的一处独特景观。这就是李商隐不得不去那里的根本原因。那么,李商隐去后观感如何?请看他归来后写的这首《曲江》诗:

望断平时翠辇过,空闻《子夜》鬼悲歌。

金舆不返倾城色,玉殿犹分下苑波。

死忆华亭闻唳鹤,老忧王室泣铜驼。

天荒地变心虽折,若比伤春意未多!

甘露之变后的曲江池,竟然成为一个人迹稀少、阴风惨惨的地方!敏感的诗人一叶落而知秋。如果说,当年老杜滞留沦陷的长安,在安禄山胡骑所扬起的满城灰尘中,悼惜着盛唐的一去不复返,那么,甘露之变则使李商隐深感唐王朝统治的孱弱不振,他预感到唐朝的末日已经不远。他担心历史将重演陆机死别家乡华亭和索靖哀叹晋室灭亡的悲剧。其实,此时距唐朝寿终正寝还有七十年之久,唐朝统治者和它的臣民都还将经历一个渐趋毁灭和死亡的痛苦过程,当有的人还沉醉在争权夺利和灯红酒绿生涯之中的时候,年轻的诗人李商隐竟已发出如此低沉哀伤的悲歌!

对于走向衰亡的唐朝而言,敏感的诗人是否就像一只发出不祥之鸣的预言之鸟啊?

这也许就是敏感的诗人为当权者、为醉生梦死或安于现状者所不喜,却为后世研究者所激赏的原因吧。

[1]傅璇琮、周建国《李德裕文集校笺》外集卷三,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682—683页。

[2]所引两《唐书》文,均见中华书局校点本。

[3]《旧唐书·王涯传》。

[4]白居易《九年十一月二十一日感事而作》(自注:其日独游香山寺):“祸福茫茫不可期,大都早退似先知。当君白首同归日,是我青山独往时。顾索素琴应不暇,忆牵黄犬定难追。麒麟作脯龙作醢,何似泥中曳尾龟?”《即事重题》:“重裘暖帽宽毡履,小阁低窗深地炉。身稳心安眠未起,西京朝士得知无?”白居易是否对甘露之变中被杀的王涯等人持幸灾乐祸态度,历史上有不同看法,但这两首诗确对李训等人并无同情之意。参看苏轼《仇池笔记》,洪迈《容斋随笔》卷一,陈友琴《略论白居易晚年诗中的积极意义》(载《文学评论丛刊》1979年第3辑)。

[5]李甘、李中敏都是杜牧好友,都公开反对李训、郑注,尤其是郑注,并因此受过********。李中敏因主张“斩郑注而雪(宋)申锡”而被迫“谢病归洛阳”,李甘则因反对郑注入朝,声言“白麻(任命诏书)出,吾必坏之”而被贬为封州司马,后卒于贬所。(据《旧唐书》之《李中敏传》《李甘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