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锦瑟哀弦:李商隐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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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进士及第(1)

开成元年(836)的进士考试虽然照常举行,但在不久前甘露之变阴影的笼罩下,气氛终较往年冷清肃杀。而李商隐竟又一次榜上无名,铩羽而归。

临离开长安前,他懒得再去令狐绹府上告辞,谁知令狐绹却来到他的旅舍对他慰勉一番,第二天又派家丁给他送来一些钱物和一封书信,鼓励他明年卷土重来,背水一战,必有斩获。

令狐绹这时已在朝中任左拾遗之职,仍一如既往地关心着李商隐。商隐深感他的好意,遂给他回了一信,披肝沥胆,一吐积郁,其愤愤不平的神态和口吻清晰如见。今天看来,这封以古文写成的《别令狐拾遗书》,既是一位科场失意者的牢骚宣泄,又是一篇愤世嫉俗的社会批判文章,在李商隐为数不多的古文作品中占有重要位置。

子直(令狐绹字子直)足下:行日已定,昨幸得少展写。足下去后,怃然不怡。今早垂致葛衣,书辞委曲,恻恻无已。自昔非有故旧援拔,卒然于稠人中相望,见其表,得所以类君子者,一日相从,百年见肺肝。尔来足下仕益达,仆困不动,固不能有常合而有常离。

足下观人与物,共此天地耳。错行杂居,蛰蛰哉!不幸天能恣物之生,而不能与物慨然量其欲。牙齿者恨不得翅羽,角者又恨不得牙齿,此意人与物略同耳。有所趋,故不能无争;有所争,故不能不于同中而有各异耳。足下观此世,其同异如何哉?儿冠出门,父翁不知其枉正;女笄上车,夫人不保其贞污。此于亲亲,不能无异势也。亲者尚尔,则不亲者恶望其无隙哉!故近世交道,几丧欲尽。

足下与仆,于天独何禀?当此世生而不同此世,每一会面,一分散,至于慨然相执手, 然相慼、泫然相泣者,岂于此世有他事哉!惜此世之人,率不能如吾之所乐,而又甚惧吾之徒孑立寡处,而与此世者蹄尾纷然。蛆吾之白,摈置讥诽,袭出不意,使后日有希吾者且惩吾困,而不能坚其守,乃舍吾而之他耳。

足下知与此世者,居常绐于其党何语哉?必曰:“吾恶市道!”呜呼,此辈真手搔鼻齇而喉哕人之灼痕为癞者。市道何肯如此辈邪!

今一大贾,坐 货中,人人往须之。甲得若干,曰:“其赢若干”;丙曰:“吾索之”。乙得若干,曰:“其赢若干”;戊曰:“吾索之”。既与之,则欲其蕃,不愿其亡失口舌。拜父母,出妻子,伏腊相见有贽,男女嫁娶有问,不幸丧死有致馈,葬有临送吊哭。是何长者大人哉!他日甲乙俱入之不欺,则又愈得其所欲矣。回环出入如此,是终身欲其蕃,不愿其亡失口舌。拜父母益严,出妻子益敬,伏腊相见贽益厚,男女嫁娶问益丰,不幸丧死,馈赠临送吊哭情益悲,是又何长者大人哉!唯是于信誓有大欺漫,然后骂而绝之,击而逐之,讫身而勿与通也。故一市人率少于大贾而不信者。此岂可与此世交者等耶——今日赤肝脑相怜,明日众相唾辱,皆自其时之与势耳。时之不在,势之移去,虽百仁义我,百忠信我,我尚不顾矣;岂不顾矣,而又唾之,足下果谓市道何如哉!

今人娶妇入门,母姑必祝之曰:“善相宜”,前祝曰:“蕃息!”后日生女子,贮之幽房密寝,四邻不得识,兄弟以时见,欲其好,不顾性命。即一日可嫁去,是宜择何如男子者属之邪?今山东大姓家,非能违摘天性而不如此。至其羔鹜在门,有不问贤不肖健病,而但论财货,恣求取为事。当其为女子时,谁不恨?及为母妇,则亦然。彼父子男女,天性岂有大于此者耶?今尚如此,况他舍外人,燕生越养,而相望相救,抵死不相贩卖哉! 而绎之,真令人不爱此世,而欲狂走远飏耳。果不知足下与仆之守,是耶,非耶?

首阳之二士,岂蕲盟津之八百?吾又何悔焉!千百年下,生人之权,不在富贵,而在直笔者。得有此人,足下与仆当有所用意,其他复何云云。但当誓不羞市道而又不为忘其素恨之母妇耳。商隐再拜。[1]

这封信是李商隐与令狐绹前一天谈话的继续,信中呼“足下”凡十次,可见李商隐急切地向对方倾诉的姿态和这封信的对话性质。贯穿此信的,则是商隐对二人交谊的肯定和以此交谊为对照而进行的社会批判。

信一开始就正面谈到了令狐绹对自己的关照,肯定他们之间的交谊是“一日相从,百年见肺肝”式真正肝胆相照、推心置腹的感情。相信令狐绹听到这些,是会含笑点头表示认同的。面对这样的友人,怎能不把满肚子的牢骚和盘托出,一吐为快呢。而且这牢骚又远远超越了个人的不幸,已上升到鞭挞世道和痛砭俗情的层次。

此时的李商隐,年纪不过二十五岁左右,但对人性和社会的认识却已相当深刻。这显然与他从小的处境和长大后的遭际有关。

他一下子就触及了人性和社会最根本的问题:人的欲望无穷,而世界与社会的资源有限,以无穷对有限,必然带来不尽的纷争。在这个大前提下,人与人(即使是父母子女)的沟通了解非常困难,至于“近世交道”更已经丧失殆尽——李商隐虽未明说,但所指显然是他与令狐绹所在的文人圈子——那里多是一副副虚伪做作的道德面孔,人们口口声声宣扬最厌恶“市道”,即市侩之道,其实他们的所作所为却比“市道”要卑劣丑陋得多。李商隐说,所谓“市道”,不过是一种有付出有赢利的交易,真正的市道倒是要恪守契约和信义的;可怕的是“此世交者”“今日赤肝脑相怜,明日众相唾辱,皆自其时之与势耳”。在他们那里,面孔随时可变,信义与友情都不存在,所关注的仅仅是被“时势”决定的现实利害而已。

令狐绹倘若听到这些,会是怎样的感觉?他也许会被李商隐反流俗的观点所震动,也许他并不赞同李商隐的“市道观”,但对他批评俗世的态度表示理解。

为了进一步论证自己的观点,李商隐还谈到一种现象,以生活中的女人为例。

女人们在幼小做女儿时受尽宠爱,长大了谈婚论嫁,无不痛恨只讲门第钱财的包办婚姻。然而等到她们自己当了母妇,对待女儿,却仍是老一套,一代代就如此在旧轨道上循环。

商隐的用意主要并不在于反对封建婚姻制度,而是在揭示人性的一个丑恶之处,那就是自己历经艰难困苦改善了处境,却回过头来压迫后来人。从女儿到母妇,从白丁到官员,无不如此。所以,他向令狐绹呼吁(其实也是一种保证):让我们发誓,老老实实的不羞于“市道”,更绝不做忘记“素恨”,自己地位改变了,就反过来压迫后来者的那种“母妇”!

这个李商隐!他似乎忘记令狐绹与自己的处境已经大大不同,而将两个人都算作世俗社会的对立面了。

写这封信时,李商隐的感情显然是激动不宁的,以至其中有这样的话:“ 而绎之,真令人不爱此世,而欲狂走远飏耳!”又比如说:“首阳之二士,岂蕲盟津之八百?吾又何悔焉!”意思是说,自己决心学习伯夷、叔齐,就算世人都趋炎附势追逐潮流去了(像古时八百诸侯都随周反商那样),自己也绝不同流合污,宁可做困守首阳山,孤寂穷饿而绝不后悔,表示出与世俗誓不两立的决绝态度。

应该说,这些都是气愤话,而且是一种文人的、尤其是诗人的气愤,未必会真的付诸实践。他知道,自己这样说,令狐绹不会见怪,是会理解、优容的。不过,他这样说,也并非纯属一时意气,而是有底气的。因为他相信,“千百年下,生人之权,不在富贵,而在直笔者”。

千百年下,生人之权,不在富贵,而在直笔者!

这是李商隐发自肺腑而又掷地有声的名言。

所谓直笔者,指的是负责记载历史的史官,李商隐痛恨现实,但相信历史是公正的。

从这封信来看,李商隐与令狐绹此时有着很不一般的关系。至少在李商隐感觉中,他们的心灵是相通的,可以无话不谈。他愿意向令狐绹一吐积愫,不怕把话说得尖锐和过头,也不怕有的话可能会引起令狐绹的多心——比如他攻击处境改变便反过来压迫后来人的“母妇”时,就没有顾及此时令狐绹已经“仕益达”的情况——事实上,令狐绹读信后也确实没有对号入座,相反,他被商隐说服了,也感动了。他主动地、诚心诚意地帮助李商隐进士及第,就是在这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