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锦瑟哀弦:李商隐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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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汉中长安之行(1)

开成二年(837)对李商隐来说,是忙碌的一年。

早春在长安考试,总算“侥幸成名”——唐朝人把中进士称为“成名”——从此不再是个白丁,可以脱去褐衣,换上青衫了。如能在宦途上逐步升迁,就既完成了光耀门庭的任务,又有了拯世济民、为国效力的可能。此时李商隐是二十七岁,对于认为“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的唐人来说,这个年龄中进士,可谓正当时。

在京忙完一切应酬,已是三月将尽。四月初,李商隐赶到家中,把好消息禀告母亲,母亲高兴,弟妹们更觉得自己的哥哥了不起。商隐在家中是长子长兄,自觉肩上责任很重,母亲和弟妹们也是把他看作家中顶梁柱的。

转眼过了端午,再一晃,中秋就到了。就在阖家团聚的中秋之夜,李商隐对母亲和弟弟羲叟说:

“令狐相公又来信了,催我去汉中,他老人家身体不好,事务又多,要我去帮忙。”

母亲知道儿子要走,便问:“商隐,那你还能在家待几天呢?”

看着年迈老母期盼的眼神,李商隐真想多留几天,但那边是恩师,而且病了,有求于自己,怎能不赶紧前往呢。他正考虑如何回答,羲叟先开口了:

“娘,哥有事,让哥早点走吧,家里有我呢。”

真是个好弟弟!商隐的眼眶都有点湿润了。他想到,这些年,自己经常不在家,照顾母亲妹妹的担子,实际上都由羲叟挑着。羲叟为人没商隐那样多才多思,但憨厚可靠,持家有方,使得商隐在外毫无后顾之忧。而且,他也不是没有志向,平日总是抽空用功,准备有朝一日也要上场一搏。

“羲叟,真是辛苦你了。你也快要参加乡试,书温得怎么样?”

“哥,我得暇作了几篇文章,想请哥指点,还没来得及呢。”

“这才是正事,”母亲说,“商隐,你就在家再住几天,跟你弟说说文章。我看他也是有出息的,明年乡试,后年府试,大后年也该进京赶考了!这才是你当大哥的要紧事。托祖上的福,你们都成名了,我还愁什么?商隐,跟你弟弟说完文章,你就走,不用牵挂我。令狐老人家叫你,不能不去!”

商隐感激弟弟的倾力支持,感激母亲的仁厚明理,更深感家庭的温馨。

就这样,他又在家待了十来天,既讲论文章,又安排家事。眼看秋色渐深,想汉中那边已是等得焦急,便硬硬心肠告辞母亲弟弟,上路了。

赶到汉中,已是深秋,他确实来得迟了。那天,他到令狐楚府时,门口认得他的家丁立刻向里通报,并告诉他:“老爷不大好呢!”

他被引进内室,只见帘幕低垂,药味浓浓,令狐楚的子侄几乎都在,个个神色凝重,轻声细语。李商隐与******、令狐绹简单招呼一下,就被他们领到令狐楚的床前。婢女轻轻拉开床帐,然后让在了一旁。李商隐本是跟随在******兄弟之后,此时不觉趋前一步,只见令狐楚头缠白巾、身盖锦被,仰卧在那里,脸色晦暗,颧骨高耸,呼吸沉缓,看来病势凶险。

“父亲,商隐来了。”是令狐绹的声音。

“商隐,”令狐楚缓缓睁开眼睛,“是商隐吗?”

“是,恩公,是商隐,”商隐俯伏在床前,“商隐来迟了……”

“来了就好,你帮帮我,”令狐楚仿佛有了一点精神,想挣扎着坐起来,“帮我……”

商隐和令狐绹赶紧上前搂着令狐楚的背,把他扶起,婢女立刻给他垫上靠枕。令狐楚喘息了好一会儿,才说:“帮我写个奏章,让皇上允我卸任归朝,回长安治病吧。”

《为彭阳公兴元请寻医表》,是李商隐抵达汉中后代令狐楚写的第一份表章。

然而,已经晚了。就在等待朝廷回复的时候,令狐楚的病情加重了,即使皇上恩准,他也已经没有力气长途跋涉返回长安,虽然作为节度使他可以全程坐车或让人抬着。

这样挨了将近一个月,李商隐几乎每天到床前侍候,就跟令狐家嫡亲的子侄一般。没事的时候,就和幕中僚友过从谈天。后来成为商隐挚友的刘 ,就是在令狐楚幕中初次结识。

刘 在十年前一次“贤良方正能直言极谏科”考试中,因策文猛烈批判宦官而震动朝野,被刷落后便辗转于各大藩镇的幕府,此时正在令狐楚的兴元幕中。李商隐早就闻知刘 大名,一见之下,听其谈吐,更是敬服。后来他俩均是天涯沦落,又曾在湘中相遇,商隐有诗赠给刘。及至刘 病故,噩耗传来,商隐更有多首哭挽之诗,此是后话。

到了十一月中,冬寒袭人,令狐楚自知大限将至,这一天傍晚,商隐刚走,他又叫人把他唤回,然后屏退众人,对商隐说:

“商隐啊,我的精神气魄已快销尽,文情才思也已耗散无归,但我有满肚子的话,想向皇上陈诉,只怕勉强写来词不达意,甚至语意乖舛,还是你来帮我吧。”[1]一面说,一面就指指枕头底下,商隐一看,那里有几张写了字的稿纸,原来令狐楚曾动手写过《遗表》,但未能完篇。

令狐楚把代写《遗表》的事交给了李商隐。这篇以封疆大吏身份向皇帝的最后陈词,可以说是在节度使任上最后的公事,令狐楚没交给儿子,也不托付幕中任何人,专等着自己的爱徒来执笔。论文章,李商隐是他最信得过的人啊。

室内只剩令狐楚、李商隐师徒二人,一盏孤灯暗淡地照着他们。令狐楚躺在床上,伸出右手抖抖地抓着李商隐的左手,把《遗表》的大意面授给他,李商隐则半跪在床前用心听用心记。说到后来,令狐楚汗流浃背,简直筋疲力尽。商隐连连说:“明白了,请恩公放心,商隐这就去写,就去写。”一面就叫来几个婢女,服侍令狐楚躺好,自己便赶紧退出。

隔天,商隐就趁老人清醒的时候把《遗表》的草稿念给他听了,里边就把令狐楚已写的那些话,稍作调整,巧妙地编织了进去。

令狐楚听完微微点头,未说一句话,这表示他满意了。

《遗表》写得庄重典雅,内容其实就是两点意思,主要的一点是述生平、感皇恩,之所以要这样写,除向朝廷表忠心外,更重要的是考虑到将来入史,先给史官定个调子。另一点意思涉及甘露之变后的时政:“自前年夏秋以来,贬谴者至多,诛戮者不少”,故希望皇帝普降鸿恩,安抚天下。余下的便是一些事务性的说明。有意思的是,文中竟写到临终时大星陨落的情景,可见,这《遗表》的定稿,应是在令狐楚的身后了。

据《旧唐书·令狐楚传》:老人临终前曾唤儿子们进来吩咐后事,他明确关照,丧事俭约,勿请谥号,葬日不请鼓吹,墓志铭不必请大官来写。应该说,令狐楚是个自律甚严的人。

开成二年(837)十一月十二日,令狐楚卒于汉中官舍。据说他是端坐着和家人诀别后死去,当时有大星陨落于寝室之上。几天后,朝廷派来宣祭的使者(宦官)到了,赍来的诏书上肯定了令狐楚一生的业绩,对他丧事从简的要求表示赞许,但追谥之事留待后议。

年底,令狐楚诸子奉其灵柩启程回长安落葬。李商隐以从事的身份、遵子侄之礼随行。

由汉中向长安进发的旅程漫长而艰辛,李商隐后来曾不止一次行走在这条路上,这次则是初行。途中琐事不必尽叙,但有两件事与李商隐的诗创作有关,需要记述。

一是他们一路北行,翻越秦岭,过了大散关,在将近陈仓(今陕西宝鸡市东)的秦冈山上,瞻仰了著名的圣女祠。

所谓圣女祠,其实颇为简陋。当初人们发现山体悬崖侧壁有块巨大的石头,上赤下白,远看俨如一座雕像,再细辨之,竟如一位身着白裙、天然神秀的仙姑,非常逼真动人。于是便有人对她顶礼膜拜,向她祈祷求告,并且据说十分灵验。不知从何时开始,就依山建起了这座供奉她的祠堂,把那块巨石用建筑保护起来,免得她遭受风吹雨打之苦,民间便称之为圣女祠。

圣女灵验的名声广为流传,代代增饰的口碑将她塑造成一位崇高圣洁、慈悲博爱的女神。李商隐早就听说过圣女祠的大名,今日一见,那建筑虽并不如想象中那么宏敞堂皇,但端详圣女像还真有一种端庄肃穆、栩栩如生之感。同行者纷纷在圣女像前烧香拜祝,祈求保佑,李商隐没凑热闹,他久久地凝视着静立于悬崖之上悲悯地俯视着大地的圣女像,深深感叹大自然造化之功的伟大和奇妙。

商隐的思绪飞得很远很远,恍惚间脑海中竟浮现出玉阳学仙时自己所熟悉的那群女冠形象。

是啊,这位圣女多么像一位静修得道、沉默无语的道人!天哪,她不就是我亲爱的华阳宋真人和她的姐妹们吗!啊,宋真人,我的宋真人,你为我受苦,别离后这些年,你受过怎样的煎熬,你现在哪里?

在苍茫暮色里,在神思漫游中,石上圣女和华阳宋真人在李商隐心中仿佛叠印在一起,一度他竟觉得石壁上的圣女好像有了体温,有了呼吸,可以倾听自己的诉说,可以与自己对话似的。

啊,伟大的圣女,你是上天派来关怀人间的使者吗?你将怎样向天帝陈告人间的悲欢?而你自己,又生活得怎么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