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锦瑟哀弦:李商隐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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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进士及第(2)

开成二年(837),李商隐再次赴京参试。他并不知道令狐绹已决定出手相助。在路过华州的时候,还向原先在朝担任中书舍人、前不久改为华州防御使的崔龟从行卷。当然,在诗文卷子之前,照例附有一封自我推介的信件。这也是一封李商隐早期很重要、也很有趣的书信。如果从《别令狐拾遗书》可以见到李商隐愤世嫉俗的情怀,那么,从这封《上崔华州(龟从)书》,我们看到的则是一个耿介而不谙世事的书生形象。请看他是怎么写的:

中丞阁下:愚生二十五年矣。五年读经书,七年弄笔砚。始闻长老言:“学道必求古,为文必有师法。”常悒悒不快。退自思曰:夫所谓道,岂古所谓周公、孔子者独能邪?盖愚与周、孔俱身之耳。以是有行道不系今古,直挥笔为文,不爱攘取经史,讳忌时世。百经万书,异品殊流,又岂能意分出其下哉!

凡为进士者五年。始为故贾相国所憎;明年,病不试;又明年,复为今崔宣州所不取。居五年间,未曾衣袖文章,谒人求知。必待其恐不得识其面,恐不得读其书,然后乃出。

呜呼!愚之道可谓强矣,可谓穷矣。宁济其魂魄,安养其气志,成其强,拂其穷,惟阁下可望。辄尽以旧所为发露左右。恐其意犹未宣泄,故复有是说。某再拜。[2]

写这封信,李商隐当然是用心的,行卷的对象也是用心选出。崔龟从刚出朝任地方官,朝中故旧关系必多,如他肯推荐,中举的希望自然会大些。

但若从请托的目的来看,信中所写却实在并不合时宜。开篇减少年龄(是二十七,说二十五)倒无关宏旨;吹嘘幼学,也属常情。问题是下文离经叛道气息甚重:“夫所谓道,岂古所谓周公、孔子者独有邪?盖愚与周、孔俱身之耳。”好家伙,这不是藐视大圣人周公、孔子吗?一个儒生,可不能如此说话呀!

其实,如果换一种说法,那几句话的意思,不过是“人皆可以为尧舜”而已。

李商隐是想强调,自己的文章不是对经书的鹦鹉学舌和炒冷饭,其自由之思想、独立之精神超越了古往今来一切经典和著述。这里固然有一个青年人的豪气,但无论诗人还是学者,本来也该有此抱负的啊。唐人天真,敢于吹嘘自己,推销自己,几乎形成风气。看看盛唐诸公,他们的口气还要大呢。

不过,这样做也得看时代和对象。晚唐已非豪迈的盛唐,崔龟从又是个专精礼学、最讲究遵古师法、主张一切言行以圣人经典为依归的人。李商隐如此的自我表白,如此桀骜不驯的口吻,会获得他的赞赏吗?

而且,李商隐这样说,也并非纯属豪气,他对孔子也确实有些不同看法的。后来,他在《容州经略使元结文集后序》中对元结的文章极口赞扬之后说道:

而论者徒曰:次山(元结字次山)不师孔子,为非。

呜呼!孔氏于道德仁义外有何物?百千万年,圣贤相随于涂中耳。……孔氏固圣矣,次山安在其必师之邪![3]

可见,质疑孔子的绝对权威地位,肯定乃至鼓吹不必以孔为师,在李商隐乃是一贯的思想。既有这种思想,就难免不在日常言行中有这样那样的表现。李商隐被某些人看不惯,甚至被诬为“大不堪”,这恐怕也是原因之一呢。

《上崔华州书》可谓开篇不利。如此,下面的话恐怕也就很难听进去了。李商隐说到几次落第,点了贾相国和崔宣州(郸)的名,特别对贾 用了个“为其所憎”的说法,明显是有怨恨责怪之意;又宣称自己行卷如何慎重,五年来从未做过行卷之事。前者使人觉得他是公开埋怨在甘露之变中死难的贾 ,后者更易使人有不真实之感,这些话像崔龟从这样的人读起来大概不会很舒服。难怪此信和诗文呈送崔龟从后便如石沉大海。李商隐在信中抬高崔龟从和此次行卷的意义的用心根本无法奏效。如果这封信传出去,在讲究虚伪礼法和世故人情的仕宦场中,对李商隐也将是不利的。

幸好这封信倒也没有在李商隐的考试中发生负面的作用,开成二年(837),他进士及第了。

说来可笑,也很可悲,李商隐的中进士,不过是令狐绹一句话的事儿。几年后,在李商隐致一位陶进士的书信中,透露了这件既让李商隐高兴、感激,又让他内心深感屈辱不平的事:

时独令狐(绹)补阙最相厚,岁岁为写出旧文纳贡院。既得引试,会故人夏口(高锴)主举人,时素重令狐贤明,一日见之于朝,揖曰:“八郎之交谁最善?”绹直进曰“李商隐者”三,道而退,亦不为荐托之辞,故夏口与及第。然此时实于文章懈退,不复细意经营述作,乃命合为夏口门人之一数耳。[4]

看,在这叙述中,进士及第似乎并未让李商隐多么兴奋,反而觉得很乏味很无聊似的。这种久盼某物不得,真到手时情绪反弹、竟感味同嚼蜡的现象,是一种普遍的心理状态,有时连我们自己也能体验到。同时,写这封《与陶进士书》的时候,李商隐已在官场中遭遇了一系列不愉快,心情相当激愤不宁,也就正好借着给陶进士写信之机,大大发泄一通。

事实上,人的心情往往复杂,多面而又多变。当开成二年正月,李商隐刚刚得知进士及第的好消息时,曾有专信向恩师令狐楚报告:“今月二十四日,礼部放榜,某侥幸成名,不任感庆。”那时他还是高兴的,并有一块大石头终于落地的庆幸感和轻松感。他向令狐楚表达了衷心的感激:“自卵而翼,皆出于生成;碎首糜躯,莫知其报效!”这也是真诚的。

此信前半谈及行卷,已见上文所引。

二月七日,李商隐通过吏部关试。唐朝制度,进士考试由礼部主持,进士及第只是取得任官的资格,还必须通过吏部考试(所谓“关试”),才能由吏部根据各人情况授予官职。吏部还会根据需要组织各种考试,称为“制举”,名目繁多,随机性很强,如“博学宏辞”“贤良方正能直言极谏”“书判拔萃”等等,凡有进士资格者,无论是否已经任职,都可参加考试,并由此升职或调职。李商隐后来就曾多次参加过此类考试。

这期间,李商隐参与了进士及第后一系列必不可少的活动,叙同年,拜座师,曲江宴,雁塔题名,等等。三月二十七日,他起程东归,到济源家中去向母亲报喜。当时他又给令狐楚写去一信,一来报告近况与行程,二来告知令狐楚,等家事处理完毕,大约中秋前后,便可趋往汉中问候。原来,此时令狐楚担任山南西道节度使,驻节兴元(今陕西汉中),因年老多病,身边又无得力之人,已多次写信让商隐前去帮忙处理文书往来之事。所以商隐信中有“北堂之恋方深,东阁之知未谢。夙宵感激,去住彷徨”的话,“北堂之恋”指侍母,“东阁之知”指令狐楚的知遇之恩,两者都要报答,一人难以分身,不免左右彷徨。现既已进士及第,待省亲后就可专心到汉中从事去了。

李商隐要离开长安了,他的许多同年都要给他送行。所谓同年,就是同一年进士及第的举子,他们有同一个座师(主考官),称作同门弟子,是当时很重要的一种社会关系,在今后的仕途上一般都会相互照应提携。

开成二年(837),主考官高锴共录取了四十名进士,除李商隐外,现可查考出来的,还有李肱(状元,成进士前即与李商隐有诗歌交往)、韩瞻(后成李商隐连襟、韩冬郎之父)、韦潘、张棠、沈黄中、王收、独孤云、郑宪、郭植、李定言、牛丛、郑茂谌、曹确、杨鸿、杨戴、吴当等人。他们都是李商隐的同年好友,韩瞻是近亲,关系密切,其他不少人也与李商隐有书信和诗歌往来。这次在长安灞桥设宴送别的不知是哪几位,总之使李商隐颇感温暖。有一位相好的同年,临时有事没有来成,李商隐给他寄诗一首。从这首诗看,李商隐此时心情不错:

芳桂当年各一枝,行期未分压春期。

江鱼朔雁长相忆,秦树嵩云自不知。

下苑经过劳想像,东门送饯又差池。

霸陵柳色无离恨,莫枉长条赠所思!

——《及第东归次灞上却寄同年》

[1]李商隐《别令狐拾遗书》,《李商隐文编年校注》,94—96页。

[2]李商隐《上崔华州书》,《李商隐文编年校注》,108页。

[3]李商隐《容州经略使元结文集后序》,《李商隐文编年校注》,2256—2257页。

[4]李商隐《与陶进士书》,《李商隐文编年校注》,434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