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锦瑟哀弦:李商隐传
25457500000052

第52章 徐州府罢丧妻悼亡(2)

这就是诗人心灵两个重要的侧面。我们可以设想,倘若李商隐获得较好施展才能的机会,他的诗本来是会出现更多亮色。可惜现实没能为李商隐提供这样的机遇,他不得不在困厄中挣扎。有时便借咏叹古人发出深沉的不平之鸣:

任昉当年有美名,可怜才调最纵横。

梁台初建应惆怅,不得萧公作骑兵。

这首诗题为《读任彦升碑》,涉及两位南朝人:萧衍和任昉(字彦升)。在南齐时,他们是竟陵王幕府的同僚,所谓“竟陵八友”中的两位。那时他们年少气盛,各恃文名,前途乐观,不可一世,又爱斗嘴开玩笑。一天,二人相遇,萧衍对任昉说:

“你文才不错,我将来如登三府,一定让你做我的记室(秘书)。”

任昉哪里肯饶人,立刻仿照萧衍口吻回敬道:

“你武艺还行,我将来如登三事,一定让你做我的骑兵参军。”

骑兵参军是个武职,任昉的意思是:你的文才连记室都干不了,只能让你当个军官罢了。

玩笑开过,任昉后发制人似乎还略占上风。可是后来如何呢?没两年工夫,萧衍废掉了南齐的东昏侯,大权在握,受封“建安公”,开梁台霸府,随即真的让任昉当了他的记室。不久萧衍称帝,任昉当然更服服帖帖成了他的臣下。萧衍成功了,任昉的大话落了空。

李商隐读到《任彦升碑》,同情自然是在任昉这边,他可怜任昉的才调,他替任昉不服。

但历史就是如此,历史总是让无才的强人役使有才的弱者,任昉的遭际其实是很有代表性的。试看今天的情况如何?令狐绹毫无才学,一肚皮稻草,曾被温庭筠讽刺为“中书堂里坐将军”,可不也是翰林学士、当朝宰相的当得个不亦乐乎,而自己和温庭筠这样的才人却沦落无告,没有出路吗?

卢弘止在徐州一年多,镇压了闹事的头头,抚平了盲从的兵众,军旅无哗,政绩不错。但他身体不好,请求调回洛阳任职,朝廷未准,将他提升为检校兵部尚书、汴州刺史、宣武军节度使,驻扎汴州(今河南开封),比起徐州来,距长安和洛阳近了许多。李商隐是卢弘止聘请的幕僚,自然可以跟着去。可惜的是,卢弘止到汴州不久,就生病去世,李商隐再一次失去了依靠,只得离开汴州回长安去。

他实在也太应该回长安了,他也许还不知道,也绝不会想到,他的雪娘已经命悬一丝,病重将亡了。

大中五年(851)春天,李商隐风尘仆仆回到长安,踏进家门,立刻被阴冷沉重的气氛震慑住了。

在家中等着他的是弟弟羲叟。

“嫂子已经故世了。”羲叟只说了一句,就低头哭泣起来。

李商隐蒙了!他顾不得跟羲叟说话,一路喊着“雪娘”,径直冲进雪娘的卧房。

房里空空荡荡,静得可怕。商隐却处处看到雪娘的影子,听到雪娘的声音,“雪娘,雪娘!”他忘乎所以地呼唤着,泪水滂沱,声音嘶哑,直到昏厥过去。

夜里,他独自守着雪娘的棺木,苦苦凝视着雪娘瘦削的面庞,不肯离去。就这样一连好几个夜晚。

雪娘的死简直像掏空了李商隐的心。有几天,他觉得自己也已经死了,但在死者的世界里,他并没有找到雪娘,连她的影子也没有瞥见过。他四处碰壁,走投无路,他空虚,惶恐,焦急,他想大声呼喊,却发不出声音……

这时候的李商隐就是一个与妻子有着生死情谊的普通丈夫而已,这时候他是不能执笔作诗的。

等到他渐渐平静下来,诗人的积习抬头,他作的第一首悼亡诗便是《房中曲》:

蔷薇泣幽素,翠带花钱小。

娇郎痴若云,抱日西帘晓。

枕是龙宫石,割得秋波色。

玉簟失柔肤,但见蒙罗碧。

记得前年春,未语含悲辛。

归来已不见,锦瑟长于人。

今日涧底松,明日山头蘖。

愁到天地翻,相看不相识。

季节是初夏,孩子还不很懂事,在雪娘的卧房,枕席依旧,锦瑟仍在,满眼都是她的留痕。回想起来,自己赴徐州前,她就深含悲戚;谁知只隔得一年多,就香消玉殒,魂归离恨之天,夫妻竟未能见到最后一面!

这些都是事实,诗人客观地把它叙述出来,就足以感人。但仅仅如此还觉不够,诗人正面、直接抒情道:我俩每一天的生活太困苦了,不是像不见天日的涧底孤松,就是如山头苦味的黄蘖。如今你撒手而去,愁苦压得我如天翻地覆,只怕你见到我都会不认识了!两句回忆往昔,两句料想今后,把悼亡之悲推向极致。

如果说商隐诗以往有“寄内”(包括直接写给雪娘)的一类,那么,从此以后,就被悼亡取代了。

中国古代诗人很少写婚前的爱情诗——真因恋爱而结婚的又有多少?但中国人重夫妻之情,婚后的爱情诗就有一些颇不错的,不过最出色的却要数妻子亡故后的悼亡诗。悼亡诗乃是中国古代名正言顺的爱情诗,有不少脍炙人口的作品流传,如晋人潘岳的《悼亡诗》,唐人元稹的《遣悲怀》,宋人苏轼的《江城子》(十年生死两茫茫)、清人纳兰性德的《沁园春》(瞬息浮生)、《蝶恋花》(辛苦最怜天上月)等,都是我们熟悉的。而李商隐,他的悼亡诗从数量到质量,也都堪称一流,是他后期创作中最具特色的部分。

《夜冷》《西亭》是李商隐护送雪娘灵柩往郑州荥阳坛山的家墓落葬,经过洛阳,住宿于王氏崇让宅时所作:

树绕池宽月影多,村砧坞笛隔风萝。

西亭翠被馀香薄,一夜将愁向败荷。

(《夜冷》)

此夜西亭月正圆,疎帘相伴宿风烟。

梧桐莫更翻清露,孤鹤从来不得眠。

(《西亭》)

崇让宅西亭是商隐和雪娘婚后住过的地方,现在旧地重来,物是人非,商隐怎能不一夜无眠!此后,不但这样的景物会勾起对雪娘的思念,还有更多的刺激使商隐伤怀。一天黄昏,他看到沙滩上一群自由自在的鹅,顿时心有所动,脱口吟道:

眠沙卧水自成群,曲岸残阳极浦云。

那解将心怜孔翠,羁雌常共故雄分。

(《题鹅》)

快乐无忧的鹅,哪里会想到“孔翠”们会有夫妇分离的痛苦,而我现在与雪娘不是一般的暂别,是生死永隔,这种刻骨铭心的疼痛,有谁理解呢。

亲戚们倒是同情商隐,很重情谊。商隐葬毕雪娘回到长安,过了一段时间,他的妻舅王十二郎和连襟韩瞻一起到樊南来看望,见他情绪低沉,愁眉不展,便邀请他外出小饮,想帮他稍稍排解郁闷。商隐感谢他们的好意,但谢绝邀请。口头说过不算,他们走后还特地写了一首诗,派家中的小厮送去。诗云:

谢傅门庭旧末行,今朝歌管属檀郎。

更无人处帘垂地,欲拂尘时簟竟床。

嵇氏幼男犹可悯,左家娇女岂能忘?

秋霖腹疾俱难遣,万里西风夜正长。

(《王十二兄与畏之员外相访见招小饮,时余以悼亡日近不去因寄》)

这首诗讲的都是老实话,体己话。自此以后,悼亡,无尽地思念雪娘,怜惜三个没娘的孩子,声言自己身体多病衰惫,因而生活情趣大减,便是李商隐真实的基本状况。他会在种种场合、种种事情上想到雪娘,从而在诗文中情不自禁地流露出来。悼亡的旋律从此经常、反复地出现于李商隐诗歌之中,以至有的研究者敏感地把一些《无题》诗(如“相见时难别亦难”)和《锦瑟》之类的主题也归结为悼亡,可能是做了过分扩大化的处理。

不过,《无题》诗中确有悼亡之作,那也是不可否认的。请看:

紫府仙人号宝灯,云浆未饮结成冰。

如何雪月交光夜,更在瑶台十二层!

在李商隐心目中,雪娘已化为仙人,她生活在瑶台十二层的紫府之上,她提着晶亮的宝灯,照耀着她的孩子们,也照耀着亲爱的夫君。她手中拿着仙液琼浆,多么想送给自己的亲人。可是办不到啊,在无穷的等待中,云浆已结成了冰。商隐和雪娘,就这样无助地相望着。这是一幅多么令人痛苦而感伤的图画!

就在李商隐沉溺于丧妻的悲痛中难以自拔的时候,新任梓州刺史兼东川节度使柳仲郢邀请他去梓州,为节度使府的掌书记。

柳仲郢是李商隐后期生活中的一个重要人物,是他首先把商隐从丧妻的悲痛中解救出来。

柳仲郢本人也是个很有意思的人。他出身世家,郡望高贵,父亲柳公绰、叔父柳公权都是中唐名臣。他本人进士及第,受到牛僧孺青睐,当牛在武昌任节度使时,将其辟置幕府,柳仲郢做事兢兢业业,很得牛僧孺赞赏,从人事关系说,他也堪称牛党一员了吧。然而奇怪的是他同时又受到李德裕的赏识。会昌年间,李德裕当国,柳仲郢升任吏部郎中。朝中有事,他很敢说话、提建议,像裁减官员这种容易得罪人的事,他也敢干。唐武宗迷信道教,要在宫中造望仙台,柳仲郢就上书切谏,而且不止一次。

对于后来让李德裕倒霉的吴湘案,柳仲郢也是接触到的。

那时派御史崔元藻前去淮南覆按,崔回朝的奏言有点儿模棱两可,李德裕不满意,就给崔定罪,贬他的官。身为谏议大夫的柳仲郢认为不妥,向李德裕提出不同意见。李德裕虽没听他的,却从此格外尊重他,后来反而推荐他当京兆尹。柳仲郢上任前,去拜谢李德裕,表示将会报答他,就像当初在奇章公(牛僧孺)门下那样!李德裕听了也就呵呵一笑。

这件事固然说明李德裕胸怀宽广,但也说明柳仲郢为人耿直坦荡。而他在京兆尹任上执政严格而独立,并不事事看宰相李德裕眼色。宣宗时,李德裕垮台,柳仲郢受到过牵连,但他耿直方正和善于理政的名声在外,朝廷似乎也并不以牛李党成员看他。大中五年(851),他被擢升为剑南东川节度使。

就是这样一个人,现在来聘请李商隐做幕僚。柳仲郢根本不在乎人们对李商隐的议论,不管有人说他是牛党,或者有人说他背叛了牛党,是个无行的文人,都无所谓。他只知道,李商隐文才超绝,当今可谓首屈一指。他只知道,自己要用的是人才。也许深通人情世故的他还知道,像李商隐这样的人才,有点脾气甚至怪癖,被人在背后说点闲话,都是毫不奇怪的事。

李商隐已经不止一次地受到此类邀请。但是,这一次又有所不同。

就在不久前,他刚刚得到太学博士一职——说起来可能还是令狐绹帮忙安排的。

太学博士是个冷官,是个安置闲散无用人才的地方。当年韩愈被任此职,发了好一顿牢骚。李商隐想起韩愈《进学解》里那些话,没想到现在落到了自己身上。又想到自己向来对经史古道、文章教条有所不敬,难道从此倒要装模作样地拿那些东西去教诲年轻人?岂不是违背自己本性,还要误人子弟?但太学博士官品不低,好歹是正六品,这也算是令狐绹的照顾了吧。如果随柳仲郢去东川,就得驳回令狐绹的面子了。

而且,雪娘已故,家中无人,总不能将三个娇儿一起带走,留在长安又能托付给谁?

李商隐真是为难了。

然而,四海漂泊是他的命,人能不认命吗?思之再三,李商隐果然还是决心再次离家,随柳仲郢去梓州了。

太学博士不过是块鸡肋,扔掉并不足惜,孩子嘛,就留在长安,究竟是托给他们的叔叔羲叟,还是姨丈韩瞻,或者两家轮流住住,还可再商量。两家都是至亲,都热情接受商隐的托付,这使商隐多少感到一些安慰。

夜深人静时,商隐又一次思忖:莫非自己真是做人幕僚的命?远离长安的命?怎么总是在长安待不了多久,就会出现一个机会,要离开呢?这一次离去,又该是多少年呢?

[1]薛逢《重送徐州李从事商隐》,见《全唐诗》卷五四八。

[2]李商隐《东下三旬苦于风土马上戏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