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锦瑟哀弦:李商隐传
25457500000053

第53章 梓州幕中

李商隐再一次准备上路了。

这一次比哪一次离家都惨,再没人给他收拾衣物,再没人在耳边叮咛,再没人殷切地盼着他早日回归了。

柳仲郢因为东川形势紧张,前任节度使已经亡故,那里急需有人主事,七月接到任命,他很快便启程前往。为人宽厚的柳仲郢,知道商隐有很多事要处理,特地关照,让他不要急,等一切安排妥帖再动身不迟,并且送他一笔可观的安家费,大大纾解了商隐经济的困窘。

但夏天很快过去,秋风起,树叶落,再拖下去,雪花都要飘起来了。无论怎样延宕,商隐终究是要走了。

连襟韩瞻帮商隐把衮师姐弟安顿在自己家中,姨表兄韩冬郎待衮师如同亲弟弟,两人玩得很好,商隐也就放心了。

这一天,韩瞻设酒为商隐送行,都是家里人,年才十岁的冬郎也来奉侍。韩瞻有意让冬郎向姨夫学诗,就当场让冬郎试作,请商隐批改。冬郎应命,在一旁略略思索,便作了一首五律、一首七律送姨夫远行。商隐读后,大为赞赏冬郎的诗才,预言冬郎必将诗文拔萃,鹏程万里,举杯好好地祝贺了韩瞻一番。这件事给商隐留下深刻印象,几年后,商隐想起此事,还写了两首情深意挚的七绝:

十岁裁诗走马成,冷灰残烛动离情。

桐花万里丹山路,雏凤清于老凤声。

剑栈风樯各辛苦,别时冬雪到时春。

为凭何逊休联句,瘦尽东阳姓沈人。

李商隐怀着真诚的热情赞美年轻的韩冬郎,“桐花万里丹山路,雏风清于老凤声”从此成了长者褒扬后辈的名言。这里的“雏凤”指冬郎,“老凤”指韩瞻,也兼指自己。商隐真心地对韩瞻说:我们都老啦,你儿子的诗已经超过我们,今后就要看他们的了!冬郎(大名韩偓)后来考中进士,在政治和文学上果然都颇有作为。此是后话,暂不细说。

上路了,又一次上路了。

这次送他出行的是连襟韩瞻。他们离开长安一路朝西,挑夫担着行李提前出发了,一个书童骑驴跟在他们后面,商隐和韩瞻两匹马并辔而行。

深秋初冬的寒风吹得路旁柿树的残叶纷纷飘落,大路上偶尔见到来自西域的商队,他们经过长途跋涉快要到达目的地长安了,不免有点兴奋。但西去的行人却寥寥无几,让商隐倍感萧瑟、冷清、凄凉。

路上几次经过驿亭,商隐停下马来,劝韩瞻留步,韩瞻都不肯,竟一直把商隐送到了咸阳。当天晚上韩瞻就陪商隐住宿驿站,两人饮了一回酒,就早早歇了,以便明日赶早登程。

夜里,商隐写了一首诗,回顾了自己与韩瞻的交谊,叹息命运的不同,感谢他远送的深情:

佳兆联翩遇凤凰,雕文羽帐紫金床。

桂花香处同高第,柿叶翻时独悼亡。

乌鹊失栖常不定,鸳鸯何事自相将?

京华庸蜀三千里,送到咸阳见夕阳。

第二天,把诗递给韩瞻。他们就在咸阳的驿站分手,一个西行,一个东归。

此次李商隐赴梓州的路线,是由长安出发,先陆路,经陈仓(今陕西宝鸡),过大散关,沿嘉陵江岸往南,一路上走的是李白唱叹过的难于上青天的栈道。

经过大散关的时候,天上竟然真的飘起了雪花。大片大片的雪花,围着商隐飞舞。啊,雪花!你莫不是我妻子的精魂?雪娘,是你吗,是你赶来送我一程吗?商隐在心中默默地念叨着。

“剑外从军远,无家与寄衣。散关三尺雪,回梦旧鸳机。”(《悼伤后赴东蜀辟至散关遇雪》)往事如同一场梦,但李商隐宁可在梦中永不醒来!

抵达利州(今四川广元),在那里瞻仰过纪念武则天的祠庙,又顺便去探看了三国时诸葛亮曾驻军的筹笔驿,写下了千古名诗:

猿鸟犹疑畏简书,风云长为护储胥。

徒令上将挥神笔,终见降王走传车。

管乐有才真不忝,关张无命欲何如!

他年锦里经祠庙,《梁父》吟成恨有馀。

(《筹笔驿》)

对诸葛亮的鞠躬尽瘁、力挽狂澜的精神,表达了崇高敬意,而对蜀国的终于败亡,抒发了深深的遗憾之情。

在利州下船顺嘉陵江南行,沿岸风光绮丽,把压抑商隐心头的愁闷消减了不少。前面就是望喜驿,江水由此改为东南流,商隐必须登岸陆行了。他依依不舍地告别嘉陵江,口占了两首七绝,其中第二首尤美而情深:

千里嘉陵江水色,含烟带月碧于蓝。

今朝相送东流后,犹自驱车更向南。

(《望喜驿别嘉陵江水二绝》之二)

在陆路上,他又经过著名的剑门关,那“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险峻地势,真让商隐开了眼界。再往前行,经梓潼、巴西,下涪江船,才抵达目的地梓州(今四川三台)。

梓州幕府的公务挺繁忙,因为李商隐来得晚,掌书记一职已由来自吴郡的张黯暂代。商隐来后,柳仲郢改派他为节度判官,级别略高于掌书记。

东川节度衙门人际关系和谐,故公务虽然繁忙,并不影响各级官吏的寻欢作乐。他们会找出种种借口和名目,设宴摆酒,征歌逐舞,尽情享受,每次公宴都要召乐营歌妓前来表演,把个州府所属的乐营支使得不亦乐乎。

唐时,每个节度使府或州府都有专门管理乐户的机构,叫作“乐营”,其长官称为乐营使。梓州是东川的首府,又是节度使府的所在地,乐营自是格外庞大。那里养着若干乐户,男女乐妓人数可观,吹拉弹唱,舞蹈杂艺,演出品目繁多,随时听候长官们的调遣。虽说他们是官妓,不是私娼,有规定只出公差,不到私家,即只在府中的公宴上服务,不参与官员私邸的宴请。而且乐营歌妓虽不敢比拟皇家的梨园子弟,但身属教坊也与一般私家娼妓不同,按说是献艺不卖身的。只是实际上并不那么严格,例外的情况很多。那些权重势大的官员,特别是武官将领,用各种方式独霸或专享某个歌妓,别人并不敢多说什么。至于官人吏员、才子学士与歌姬舞女在接触中产生感情,设法将女方赎出,使之脱籍从良,也时有发生。有时女子多情,男子风流,甚至会发生多角的恋爱纠纷,闹得不可开交,那也所在多有。

这样的宴会,节度使柳仲郢很少出席。他忙,他也知趣,知道自己不参加,大家更放松自在。

李商隐不同,一来下班后独处无聊,二来他若拒绝,人家反会说他各色、假清高。故商隐不但常常参与,而且酒席上的种种玩意儿,猜拳行令、藏钩斗酒,样样都来得几下。有时逢场作戏,说个笑话,甚至带点儿荤,与陪伴的歌妓调笑戏谑,甚或应邀代歌妓作诗,也得应付一番。当然他更多的是听。

就是在这种场合,商隐以诗人对语言的敏感,发现巴蜀之人有一种特殊的幽默,他们的话语往往机警而冷峻,既引人发笑,又启人深思。好多次,商隐饮宴回家,都忍不住把听来的好玩的话记下来。后来更用心收集,聚多了,便分门别类地编起来,成了两本小册子。一本叫《杂纂》,专记有趣的民间俗话;一本叫《蜀尔雅》,模仿古书《尔雅》体例,解说四川方言土语,等于是本小词典。可惜此书后来散失,只留下个书名。

《杂纂》还存一些断片,后人因感兴趣,将其收进一些丛书,现在仍能读到。其书虽极通俗,却颇有味。如有一条“必不来——醉客逃酒,客作偷物去,人把棒呼狗,穷措大唤妓女”,想想看,这里列出的四种现象,是不是“必不来”啊?沿此思路,还可增补许多。这种短小精悍的语言资料,放在今日微博上,一点也不逊色。

又如“不相称”一条,列出穷波斯、病医人、痩人相扑、先生不识字、屠家念经、老翁入倡家等事,“杀风景”一条,列出花间喝道、看花泪下、苔上铺席、斫却垂杨、花下晒裤、石笋系马、月下把火、妓筵说俗事、花架下养鸡鸭等事,所涉多是市井生活内容,反映的多是民间是非好恶观念,有的明显带有唐朝的时代色彩。如把“穷波斯”归入“不相称”。唐时由丝绸之路而来的波斯商人大都富有,哪里有什么穷波斯呢?把许多有伤大雅的事列为“杀风景”,也促人思索,其影响广远,及于今日。当然,《杂纂》中也不排除李商隐在记录时,把自己连类而及的创作加入的可能,也可能还有一些后人的拟作。

在梓州的乐营中,有一个年轻姑娘,叫张懿仙,不但色艺双全,而且据说有点文化,十分贤惠。柳仲郢觉得,李商隐中年单身,生活不便,需要有人照顾,将来他的孩子也需要有人抚养,张懿仙正是合适的人选。而且张懿仙也可就此脱离乐籍,是件好事。就提出让张懿仙脱籍从良,先做李商隐的侍妾,日后是否扶正续弦,可以再说。

由节度使做主,这便成了一件公事,而且是一件皆大欢喜的好事。当然,说起来,也算不得一件多大的事。

一个姑娘脱离乐籍跟了一个好人,一个鳏夫身边重新有了女人,岂不是好事成双,两全其美。柳仲郢认为李商隐没有理由不同意,便给乐营使写下帖子,吩咐手下操办起来。他想等事情有点眉目了,亲自告诉李商隐,也让商隐有个惊喜。

张懿仙身份低微,她的婚事本不由她自主,何况这还是节度使亲自安排!她曾在宴席上见过李商隐几面,只知他已不年轻,还不知他丧偶。又知他文名响亮,很得府主青睐,在同事中地位最高。今后跟了此人,身份虽是妾侍,总比做歌妓强,也就表示愿意。

蒙在鼓里的,就只有当事人李商隐。

这一天,李商隐照常上班。有几个同事朝他诡秘地笑笑,他并没在意。后来竟有人来向他道喜,众人在旁哄然嬉笑。

“诸位,在下喜从何来啊?”商隐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

“哈哈,义山兄,何必讳莫如深,这喜酒总要请我们喝一杯的吧!”

“喜酒?”商隐环视诸人,更加糊涂了,“这是从何说起?”

有嘴快的,便把府主柳仲郢要为他娶妾的情况说了。

商隐哪里肯信。众人笑了,让他自己找柳公问去。还是那个嘴快的,说:“你去张评事那里看看吧,他拿着柳公的帖子呢。”

找柳仲郢问,自然不便。张评事是幕府同事,商隐找他一问,什么都明白了。

噢,原来真有此事!商隐有点恼火,此等事,怎可背着我进行?

再一想,柳公当无恶意,岂但无恶意,还是一片体贴爱护之心啊!张懿仙是乐妓中的佼佼者,自己可别不识好歹。

然而,就这样不声不响地接受吗?众人会怎么想?张懿仙会怎么想?按说,柳公只是让张懿仙来服侍自己,做些缝缝补补的杂事,所谓“以备纫补”,大不了是个缝补丫头,又不是正式续弦,真也算不得什么。可当然也不那么简单,毕竟是个年轻女人,自己是个鳏夫,关起门来是一家,背后嚼舌头的还会少吗?这且不管,要紧的是,在雪娘之后,自己的心里还容得下别的女人吗?

商隐思忖了半宿,觉得此事办不得,自己也沉默不得,必须及时制止。主意既定,这才安然睡去。

天亮起床,盥洗完毕,打开砚盒,磨好一池浓汁,商隐提笔给柳仲郢写起信来。

商隐启:两日前于张评事处伏睹手笔,兼评事传指意,于乐籍中赐一人以备纫补。

某悼伤以来,光阴未几。梧桐半死,方有述哀;灵光独存,且兼多病。眷言息胤,不暇提携。或小于叔夜之男;或幼于伯喈之女。检庾信荀娘之启,常有酸辛;咏陶潜通子之诗,每嗟漂泊。所赖因依德宇,驰骤府庭,方思效命旌旄,不敢载怀乡土。锦茵象榻,石棺金台,入则陪奉光尘,出则揣摩铅钝。兼之早岁,志在玄门;及到此都,更敦夙契。自安衰薄,微得端倪。至于南国妖姬,丛台妙妓,虽有涉于篇什,实不接于风流。

况张懿仙本自无双,曾来独立;既从上将,又托英僚。汲县勒铭,方依崔瑗;汉庭曳履,犹忆郑崇。宁复河里飞星,云间堕月,窥西家之宋玉,恨东舍之王昌?诚出恩私,非所宜称。伏惟克从至愿,赐寝前言,使国人尽保展禽,酒肆不疑阮籍。则恩优之礼,何以加焉。干冒尊严,伏用惶灼。谨启。

这封信虽用骈体写成,并用了一些典故以加强感情色彩,但并不难懂。第一段说了事由;第二段说自己的情况:妻子去世不久,孩子很小,自己身体不好,尚未从悲伤中走出,幸在梓州幕中忙于公务,又笃信佛教,才能勉强度日。平时参加同僚宴集,诗篇中虽偶有绮艳之词,但并未做过任何风流韵事。“至于南国妖姬,丛台妙妓,虽有涉于篇什,实不接于风流”,是自我辩解,但也是事实。第三段从张懿仙方面说,她作为优秀歌妓,本是公众人物,岂可独归自己?于是顺理成章地请求柳仲郢收回成命。

信写完了,商隐从头再读一遍,用信封装起,准备今天找个机会面交柳公。

柳仲郢是个极通达的人,当初本是出于一番好意,如今商隐极力推辞,自然不便勉强,遂将此事作罢。

不久,来了一桩公事:一个民事案件牵涉东西两川,上峰要东川派人前往西川会商推判。柳仲郢就把这件差事派了李商隐,其用意是让他到西川的首府成都走走,那里名胜古迹甚多,市面也比梓州繁华得多,而李商隐还未曾去过。目前镇守西川的是宪宗的女婿、岐阳公主的丈夫、驸马杜悰,他与李商隐有远亲关系,柳仲郢也正想与杜悰联络亲近,派李商隐去,自有方便之处,可谓一举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