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棠棣之殇:曹植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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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祸降司马门(8)

但杨修不知,此时曹植的心思与其所想的恰恰相反,他对太子位已经不以为然,他不想踏着鲜血、背着良心,而不惜骨肉相残地登上太子宝座。他决心已定。他一杯接一杯地敬酒,且越发显得激扬亢奋:“德祖兄,今日请你来,别无他事,就是喝酒,喝个痛快,喝个一醉方休!”

二人从午时喝到掌灯时分,喝醉过去,又醒过来,接着再喝。酒家见他们如此喝态,甚是惊诧,悄悄把酒坛搬至里屋藏了起来。曹植醒来,见无酒喝,大怒道:“快拿酒来,怕我俩赖付酒钱不是?”说着将别在腰间的一袋银子扔将过去。酒家见状,紧跑过来赔不是,遂将酒坛又抱了上来。

杨修喝得像一摊烂泥,曹植却还有几分清醒。他摇摇酒坛,还剩有余酒,便让酒家到楼下门前把车夫叫来。车夫其实是他的贴心驾士陈炤,听说君侯请去吃酒,甚是高兴。曹植已斟满两碗酒,对陈炤说道:“你看杨主簿已喝得神仙一般,嘴里哼着小曲,面带微笑,悠哉游哉,多么超然自在。这酒乃灵王赵酒,今晚我陪你喝个痛快!”

陈炤连声应道:“在下不敢,在下陪君侯喝个痛快。”

二人又喝了一个多时辰,见酒坛里一滴不剩,方才起身下楼。陈炤抱着瘦削的主簿,像抱着一捆稻草一样轻省。上了车坐稳,曹植令陈炤不去侯府,直奔南门魏王宫……

此时此刻曹植的心境,有一个人最能洞彻入微——这个人就是五百年后的李白。李白慕名造访邺城,盖是对曹植深明大义、悲凉慷慨钦敬之至,愤愤有感,不吐不快,即以汉乐府短箫铙歌之曲调,写下一首“劝酒歌”,也就是闻名于世的《将进酒》: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岑夫子,丹丘生,将进酒,杯莫停。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倾耳听。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复醒。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陈王昔时宴平乐,斗酒十千恣欢谑。主人何为言少钱,径须沽取对君酌。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

历史和人的命运,往往有惊人的相似之处。李白桀骜不驯的性格在曹植那里找到了自己的影子,他“抱用世之才而不遇合”的愤激情绪,借酒浇愁来一次淋漓尽致的抒发,也从曹植那里找到了楷模。在李白看来,曹植若当上太子,那将是曹魏天下的幸事,但他却不争,任其兄曹丕计谋用尽;而以“我”李太白天生有用之材,本当位至卿相,却也“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行路难》)。说到“惟有饮者留其名”,便化用曹植《名都篇》“归来宴平乐,美酒斗十千”之句,古来酒徒历历,而偏举“陈王”曹植,显然是对《三国志》中说曹植“饮酒不节”的一种反诘,他为什么“斗酒十千”落下个毫无节制的酒徒之名?他不曾写过戒酒赋“辟酒诰之明戒,同元凶于三季”吗?难道他把“德配天地,功泽后世”的自勉自励都泡进酒坛里去了?他又为什么“但愿长醉不复醒”,是有意避开那尔虞我诈的政治争斗漩涡,还是对施术者的戏谑嘲讽?他并不是因为自己会喝酒能喝酒才去喝个烂醉,那潜在酒话底下如波涛汹涌的郁愤情绪,已跃然于纸上,那喝得眼花耳热醉态样的后人李白便与前人曹植在幻化中重逢了。提到曹植,满纸不平之气激愤而发,节奏疾徐尽变,奔放而不流易,于雄快之中,得其深远宕逸之神,适见李白与曹植“同销万古愁”的真实心境。

陈炤把车驾赶得很稳,生怕夜间路有不平,几经颠簸,会使临淄侯和主簿倒胃呕吐。曹植从车帐里探出头来问:“走到何处了?”

陈炤答:“很快就到邺宫外门了。”

曹植说:“绕宫门外先兜一圈。”

陈炤有点纳闷:“侯爷,这深更半夜跑车溜达作甚?”

曹植说:“你只管驾车就是,跑快一些,越快越好。”

陈炤只好遵命,挥起鞭子,一声吼“驾”,辕马四蹄奔飞。夜色中,四野一片迷蒙,整座城池也只是呈现出模糊的轮廓,什么也看不清。陈炤一声接一声“驾、驾”,心里直犯嘀咕:你临淄侯发的是哪门子神经,这夜里兜风有什么风景可看呢?

此时的邺宫经过十多年的扩建,其规模已是相当可观。尤其是曹操当了魏王后,邺宫又做了一些修整,俨然就是一个王朝的皇宫了。其东西南北皆有宫门,最外层的叫司马门,设有禁卫营昼日警戒执勤,凡出入宫禁,至此都必须下马步行。司马门周围的驰道,也叫御道,是帝王专用,其他任何人不得擅自入内。

马车来到司马门前,即遭门卫阻拦。陈炤回禀曹植:“侯爷,前面就是驰道,是不能跑车的。”

曹植又从车帐里探出头来,冲门卫大喝:“我是临淄侯,快开门!”

卫兵未必认得他,非出示魏王手诏不得放行。这时杨修酒意已醒了不少,睁开醉眼,迷糊之中认不准到了哪个宫门,以为卫兵不让他们进宫,打着酒嗝嚷嚷道:“他是侯爷,咯!马上就是太子了,咯!你们不想活了,咯咯!”

卫兵听说是侯爷,也认得时常跟着魏王进出的杨主簿,只好把门打开了。陈炤急忙提醒曹植:“侯爷,前面是驰道,跑不得啊!”

曹植不由分说,从他手里夺过鞭子,啪啪挥动响鞭,马车冲进司马门,在驰道上狂奔。

陈炤惊慌地对杨修喊:“主簿,君侯闯进了司马门!”

杨修一听,挣扎着坐起来扑向曹植:“子建,子建,这万万行不得!万万行不得!这是犯大忌的啊!”

曹植一反手将杨修推进车帐里,什么也不说,只是挥鞭催马,直往前奔。此时此刻,他的身心在飞翔,所有的禁忌都解除了,所有的烦恼都消失了,所有的荣辱得失、爱恨情仇都抛在了脑后,他解脱了,他自由了,他只是一个单纯的独立的自己——一个曹氏家族的子孙,如果曹操从此不认,他连儿子都不是。

车帐里,杨修一声接一声哀喊:“大祸临头了,大祸临头了!……”

马车冲过司马门后,直趋显阳门,再往宣明门,最后直冲金门至听政殿朝台——魏王宫最森严的禁区都冲破了!这天夜里这一时刻,天马行空的曹植,如入无人之境地闯进他内心深处那片神圣的领地——他当了一回自己的君王!一切都释放了,他觉得也没什么可遗憾的了,尽管只是做了一瞬间的属于自己的君王。至于后果如何,他早已想到了,他不再为自己担心。

自西汉以来,司马门历来就与暗杀、政变、阴谋有不解之缘,地位极其敏感,成为王宫中禁卫最为森严的一门,仅把守此门的禁军将领就有八人之多。按照汉室规制,除了天子之外,任何人都只能徒步进出司马门,必要时还须验身查证方可进入,即便太子也不例外。而曹植居然在司马门飙车,真是胆大包天,冒天下之大不韪!是他真的醉了,还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是他对权贵的一种挑战,还是借此验证一番父亲对他到底有多深的宠爱与仁厚?他的这一行举把曹丕那些魑魅魍魉的勾当通通碾在了车轮之下,无法与此真正的大谋计大身手言比,同时他以惊世骇俗的人格之威重重打倒兄长曹丕之后,亲手把争太子位的关键一局送给了曹丕。

事实已经明明白白。做哥哥的可否明白,正是这个弟弟成全了你!

刚刚从许都回来的曹操,听到曹植独闯司马门的消息,大为震怒!这在恪守严刑峻法的曹操看来,是不能容忍的。盛怒之下,主管宫门禁卫事务的公车司马令当即被处死,曹植也受到体罚。

曹操针对此事下了一道手令:“始者谓子建,儿中最可定大事。自临淄侯植私出,开司马门至金门,令吾异目视此儿矣。”

看来,曹操对曹植失望透顶,并进而表示不信任所有诸侯,复作《又下诸侯长史令》:“诸侯长史及帐下吏,知吾出辄将诸侯行意否?从子建私开司马门以来,吾都不复信诸侯也,恐吾适出,便复私出,故摄将行,不可恒使吾以谁为心腹也。”

由此可知,曹操真的露底了,就要马上立曹植为太子,但曹植开司马门行驰道一事使他彻底失去了父亲的信任。此事与别事相异,为礼仪之缺失,历时极短,而后果独大。所以,曹操在第二道手令中,对诸侯长史(魏王府总管)和帐下吏(军中官吏)说:你们知道我外出总带着诸侯子的意图吗?自从子建私开司马门以来,我就不再相信诸侯了。我担心的是等我刚出门,他们又私自乱跑,所以我才对他们严加管束,带着出行,不能总让我把谁当心腹啊!

《魏志》曰:建安二十二年(217)十月,汉献帝诏令曹操置天子旌旗,冕上缀十二旒,备皇帝乘舆,乘金银车,驾六马,设五时副车。魏王遂以五官中郎将曹丕为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