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棠棣之殇:曹植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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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萁豆相煎(2)

曹植喝得嘴有些发木,说话支支吾吾:“论时节,正是春花秋月夏杜鹃;可眼下,疑似冬雪寂寂溢清寒……你看,你看,这空中落叶飘零,眼前秋风凝霜。呵,呵,还是这酒好啊,可以御寒取暖、壮胆助兴,还有活血化瘀、散风止痛之功效!”说着,两眼就直直盯着杯中的酒,随着手的抖动,就见一滴一滴酒珠抖落下来,闪着晶莹剔透的光泽,像一颗一颗珍珠从他手中滚落,“酒这东西很奇特,似水非水,似药非药,无色无形,无筋无骨,但它却如神如仙,可以把人浇清醒,也可以把人灌糊涂。酒逢知己千杯少,说的是它;借酒浇愁愁更愁,说的也是它。老家古井坊先祖说得好啊,一杯水酒化春秋。酒是水变的,只要把这水放入窖池,把它和五谷放在一起酿造,给它加温,让它发酵,足日后看它又潺潺流淌出来,还是这般无色无形,无筋无骨,但它就变成了燃烧的水,变成炽烈的火!”

一颗泪珠落进酒杯,他仰脸一饮而尽:“朱虎弟啊,你要好自为之,多珍重……”

曹彪说:“三哥,你更要多珍重啊!”

曹植确是十二分醉了,直到前来搜捕的侍卫冲进酒馆,曹彪一再劝拉曹植赶快躲逃,曹植却不听劝也拉不动,只管喝酒。曹彪见情势急危,只好跳窗而逃……

酩酊大醉的曹植被押到寝宫拜台前。司马懿、吴质等重臣向曹丕进谏:即刻诛杀曹植。

司马懿说:“朝中一日有植,宫无宁日。若他日图谋篡乱,势必引出祸端。”

吴质说:“皇上理应尊先王之遗愿,剪除其隐患,不徇胞泽之私情!”

曹丕即命夏侯尚处斩曹植。

夏侯尚看了看烂醉未醒的曹植,似也起了怜悯之心,回禀曹丕:“陛下,人尚未醒即为刀下鬼,岂不冤他?不妨待他醒来,认了罪再斩亦不迟。”

吴质见状,马上奏过来说:“已是死罪,还等他醒来何用?”

曹丕闭眼,转身,扬扬手:“那就斩吧。”

突然,从宫门口传来一声高喊:“皇太后——驾——到——”

全场气氛顿时肃穆、凝固。

卞太后在曹彪搀扶下走过来,看到五花大绑倒卧在地的曹植,便发疯似的扑过去,唤侍卫给曹植松绑。侍卫不知如何是从,便等皇上发话。曹丕示意侍卫:既然皇太后说话,给他松绑吧。同时向站在卞太后身旁的曹彪瞟了一眼。没错,是曹彪躲过搜捕逃出酒馆,直奔后宫,向卞太后禀报急情。卞太后意识到儿子子建大祸临头,遂乘轿子急奔寝宫。

卞太后满腹恼怒,厉颜厉色对曹丕道:“你已经杀了我的子文,不得再杀我的子建!要杀子建,你就先杀了我!”她想不明白,自己所生的这个皇帝儿子为什么与一奶同胞的兄弟过不去?她又似乎很明白,这个皇帝儿子为什么要杀自己的亲兄弟。她如此伤心地哭着说:“子建平日嗜酒疏狂,并无大错,你万不可猜忌他有何企图,放过子建,老身死了也能瞑目了。”

曹丕见太后哭得悲伤,只好走过去抚慰太后道:“母亲不要这样,朕作为兄长只是以此惩戒他一下罢了。子建实在太放纵了,结党营私,图谋不轨,众爱卿判他是欺君反乱之罪,若不处罚他,岂不令人耻笑朕徇私枉法。”

卞太后问:“你处罚他,就是要杀了他?”

曹丕不作答。

曹植像个发酵的酒窖,从里到外酒气熏天。

这时,相国华歆见他沉醉不醒,便也起了恻隐之心,向曹丕献言:“看在皇太后情面上,处置之事可否先缓一缓,且子建醉酒未醒,不妨等他醒来,看他认罪如何,再作处置不迟。”

吴质马上凑过来说道:“子建出口为论,下笔成章,乃当今文杰诗俊,享有‘绣虎’之誉,不妨现在叫醒他,限他几步之内作诗一首,若脱口成诗,可免行大法,罪减一等。”

曹丕看了看司马懿,韬光养晦的老谋子只是略微点了点头,意思是说就照吴质出的这个馊主意办吧。

曹丕便问吴质:“几步之内成诗?”

吴质道:“毒虫者莫过于七步之蛇。《婆沙论》曰:人为七步蛇所螫,大种力故能行七步,毒势力故不至第八,必死。”

曹丕说:“那就七步之内令他作诗一首。”

夏侯尚令侍卫将曹植架到曹丕面前谢恩,卞太后喊唤曹植:“子建快醒醒,子桓已免你罪,快醒来谢恩。”

曹植慢慢地爬动,东摇西晃地站了起来,向四周瞅了一番,模糊的目光也渐渐变得清晰起来。夏侯尚令卫兵围拢过去,生怕他有不测举动。曹植腹中翻江倒海,一阵抽搐,势不可挡地如岩浆喷发,哗——哗——哗——直喷得天昏地暗!身边的卫兵浑身上下尽是被他淋漓喷泄的腥红色酒液。曹植抬手擦了一把嘴角,手上既是酒也是血。

见曹植稍有清醒,相国华歆便被司马懿、吴质等推请,出面与曹植搭话:“-城王,陛下有旨,令你在七步之内作诗一首,可免你死罪,若作不成则行大法,你可否应答?”

曹植环视一周,目光聚焦在兄长曹丕身上,定了定神,终于看清了对方的面目。曹植笑了笑,心在发问:这是我一奶同胞的兄长吗?你听信谗言,枉加罪名,诬陷亲弟篡位谋反,我若如此何待今日?我真替你这做兄长的皇帝感到汗颜!

曹丕发话了:“子建,我与你虽是兄弟,但又属君臣。你怎能恃才蔑礼,惑众诸侯拒不赴宴,却独聚一处酗酒寻乐,你知道你犯的是何罪吗?先前父王在时,你常以诗文自夸,父王及众臣曾怀疑是他人代笔。今朕与众爱卿限你七步咏诗一首,以证属实。七步内如能成诗则免一死,如不能则休怪朕不念棠棣之义!”

话音刚落,所有的目光都投向曹植,还有他的脚。

曹植脚步踉踉跄跄,显然还有几分醉意。他努力使自己站稳定住,说道:“出题吧!”

曹丕想了想,说:“你我乃同胞兄弟,就以此为题,但不许犯着‘兄弟’或‘棠棣’字样。”

口称兄弟,又不让明说兄弟,不念手足之情、棠棣之切,就连古老的《诗经》传咏的骨肉情义也不能提及,兄长是何居心啊!曹植微闭双目,倒背双手,慢抬腿,轻落步,向前迈出了第一步,但他竟然没吐出一个字。

全场肃静,落针成雷,周围是一道道惊愕的眼神:你这个冠以“绣虎”之号的诗杰才俊怎么了?这是一场拿身家性命作为游戏的赌局,你甘愿就此败北吗?你若酒未醒神智不清就作罢,何苦舍命保颜面?

就在他迈出第一步的瞬间,他想到了什么?他想到了童年。脑海里浮现出童年时父母兄弟围坐在一起,以豆荚充饥的情景,那一根根豆秧上结着的豆子,何曾不像父母养育的众多儿女啊!于是他的灵感来了——勃郁的诗情发足了酵,犀锐的灵性灌满了劲,湍急的思绪汇成了河,终于引出这位诗魂舞者的绝代风华与命运交响,伴随着只剩下六步的步履脱口吟出这首脍炙人口、世代传咏的《七步诗》:

煮豆持作羹,漉豉以为汁。

萁在釜下燃,豆在釜中泣。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吟完,脚步戛然止住,两行热泪流淌。他对曹丕说:“你我虽有君臣之分,但毕竟是父母的骨肉,何必苦苦相逼,手足相残?我无意与你争什么王位、皇位,我没有任何非分之想。无论谁为君主,我都会忠贞不二地跟随。明枪易挡,暗箭难防,你若杀我,轻而易举,又何须煞费心机,大费周章,若先王在九泉之下闻知,当会痛心难以瞑目啊!萁豆相煎,持作羹者何也?皇兄自会深察细断。”

曹丕听之,一时无言。

老迈的母亲掩面不忍看这般“萁豆相煎”的场景,听完儿子一步一步吟诵的诗句,心如刀绞。

此时,对这首诗感到意外和惊诧的是司马懿。他不禁在心里打个寒战:曹植所云“持作羹者”难道指的是本人?莫非他们兄弟二人在演一场苦肉戏给人看么?这情景不禁让司马懿想起曹操和刘备煮酒论英雄的一幕:当年刘备事业未竟之时,栖身于曹操门下,每日于自家园中种菜。曹操待刘备为上宾,梅子青青时节,曹操邀刘备在园中喝酒,问刘备当今天下谁是英雄,刘备随口说了几个,怕曹操识破自己的韬晦之计。曹操哈哈大笑说,错了,真英雄者乃胸怀大志,腹有良谋,有包藏宇宙之机,吞吐天地之志者也。刘备问谁能当之,曹操以手指刘备,后自指说,当今英雄唯你我也!刘备大惊,酒杯落地。恰巧时值大雨将至,天空打了一个响雷,刘备推说是雷惊着自己才吓得手中酒杯落了地。这就是后来传咏的那首诗:“勉从虎穴暂栖身,说破英雄惊煞人。巧借闻雷来掩饰,随机应变信如神。”

隐蔽极深的司马懿何尝不是“勉从虎穴暂栖身”的最大欲望者?虽被曹操看出他有“狼顾之相”,但他对曹操却表现出忠心不二,主先臣后,唯命是从,极尽迎合,适时展露大智大勇,且见好即收。当下曹丕继王位登皇位,又何尝不是他忠心辅佐曹丕的谋略体现。以至后来他辅佐曹睿、曹芳,似乎更展示出他忠君体国的政治家风范。在三国鼎立中,借吴刀杀关羽,诸葛亮六出祁山受挫,皆出自司马懿之手;家喻户晓的失街亭、斩马谡、空城计从战略上讲是司马懿的胜利,神速擒孟达、百日平辽东、韬晦诛曹爽等一幕幕惊心动魄的场面,都展现了司马懿足智多谋变化若神的军事家谋略家的风采。他绵里藏针几经起落受遗二主辅佐三朝的最大政治野心是什么?他同曹操一样,踏灭三国战乱与纷争,奠定一统天下的大晋司马氏王朝。

正因如此,一双洞穿他内心深处的天眼恰恰就长在这个如此落魄的曹子建身上,令他感到极为不安。其实司马懿也明明知道,曹植并未犯什么大罪,只是有人告发他经常喝酒骂人,悖慢监国使者,但并没有招兵买马、阴谋反叛的任何迹象,这算不上犯罪。只是曹丕小肚鸡肠,生性多疑,妒恨曹植的念头没有淡去,杀之怕众人不服,才想出“七步成诗”之招,治罪其弟。还有那吴质,虽生于寒微之家,却好结交权贵,为人放荡不羁,怙威肆行,为曹丕多施雕虫小技,岂堪大用,却被曹丕视为心腹,真乃丑侯也!也正因如此,司马懿愈发显得老成持重,胸有城府,一览群小。但他也不得不认为,一旦被对方视为一种“威胁”,对方在自己眼里也会生出几分慑服与敬畏,但决不会妒忌。司马懿不能无视对方的存在,向曹植瞟了一眼,神情里隐含着淡然的惋惜和得意。

所幸的是,曹植出口成诗,且取譬之妙,用语之巧,在刹那间脱口而出,实在令人叹为观止。这《七步诗》便成了救命诗、劝谏诗、警世诗。它是曹植人生遭际和心灵感受的结晶。千百年来,这首诗成为人们劝诫规避兄弟阋墙、自相残杀的普遍用语。

然而,对于曹植来说,在那个被恐怖、谗害、杀戮的昏暗境地里,内心的恐惧与无奈,非《七步诗》所能道尽。我们正是在《七步诗》里看到了一双悲悯天下的眼睛——深沉,睿智,苍凉,悲怆,血与泪的交融,情与思的辐射,酒与剑的狂放!在建安诗风中展现出浑雄博大的另一品格。因为那是自己灵魂的足音!

《七步诗》始出南朝刘义庆《世说新语·文学》,是说曹丕对其弟曹植一直心怀嫉妒与忌恨,曹丕当了皇帝后,以会节气为由大摆乐宴三日,却迟迟未见曹植、曹熊等兄弟前来朝贺,遂派兵缉拿。曹熊因为害怕,自杀了。曹植被押进宫,经母亲苦苦求情,曹丕勉强给了曹植一个机会,让他在七步之内作诗一首,否则杀无赦。没想到曹植于似醉似醒中在七步内脱口咏出了这首《七步诗》,当时就连曹丕似也被感动了些许,“深有惭色”。曹丕为了保住名声,以安天下,才手下留情放过了曹植。

此诗后来在朝野、民间广为流传,几经众口演义唱诵(如《三国演义》),简括为四句,即“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大概是因为在传播过程中为它是否真出于曹植之手尚难肯定,向来为人所争议。

《魏书》《魏志》及《魏略》中皆无此诗记载,古老的《曹植集》中也无此诗。于是未免有人质疑:曹植作为建安文学的集大成者,在两晋南北朝时被推尊到文章典范的地位,以至后来被举到“天下才有一石,曹子建独占八斗”的峰巅,此盛誉似乎正因了这首《七步诗》,而为何在史册中却偏偏未见到此诗呢?

郭沫若就曾怀疑《七步诗》并非曹植亲作:“过细考察起来,恐怕附会的成分要占多数。多因后人同情曹植而不满意曹丕,故造为这种小说。其实曹丕如果要杀曹植,何必以逼他作诗为借口?子建才捷,他又不是不知道。而且果真要杀他的话,诗作成了依然可以杀,何至于仅仅受了点讥刺而便‘深惭’?然而就因为写了这首诗,曹植却维系了千载的同情,而曹丕也就膺受了千载的厌弃……”由此引发的一场文史哲领域大论战许久没有停歇下来。

历史是现在与过去永无休止的对话。我认为,历史不是被囚禁在博物馆里的文化标本,不是被封存在档案库里不可动摇的沉重固体,甚至不是历史资料中的僵硬文字,它是活的,有血肉,有呼吸,有语言,有情感,历史的戏剧性往往连天才的剧作家也会感到目瞪口呆。历史的写作不是对历史资料的抄袭,如果有这样的写作者,那他根本代表不了真正意义上的历史写作。

对历史的书写,并不是像一些人想象的那样,只是对历史“原貌”“原声”的复制。实际上,历史的原貌、原声是不存在的,所有的历史都是讲述中的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