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棠棣之殇:曹植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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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何时是归年(4)

那瘸子说:“且慢,你也不问问我是何人,敢在老虎嘴里拔牙!”

曹宠便问:“你是何人?”

瘸子说:“那陈王曹植是我妹夫,我乃伏羲庙守陵户陈炤,曾为临淄侯车骑驾士。”

曹宠讥笑道:“凭你个瘸子还想做陈王大舅哥、车骑驾士,鬼都不信!”话毕,即令左右大刑伺候。

瘸子陈炤旋即纵身一跃,一招“燕子点水”立于曹宠近前,曹宠顿时惊恐,令护卫将其拦住。

陈炤怒斥道:“曹宠,你这奸佞恶吏休得再张狂!这么多年来,你冒充当朝宗亲,假借祖荫庇护,横行乡里,招纳无赖,强抢民女,枉法害民,就连州官太守、乡侯亭侯都攀附于你。作为曹家皇族一介姻亲,纵是我陈炤一忍再忍,只叹出不了众人这满腹怨气!今有陈王来陈赴任,看你逞凶还待几时!”

曹宠冷冷笑道:“你诬陷本官冒充当朝宗亲有何凭据,你且又说与曹家皇族实为姻亲何以见证?”

陈炤说:“口说无凭,待陈王和王妃驾到,一切明然。”

曹宠蹙了蹙眉头,与心腹太师耳语一番,随后道:“那好,在陈王和王妃未到之前,就先委屈你一下,等陈王和王妃与你认亲,我即放你,向你赔罪。”

陈炤冲曹宠冷冷一笑,当即识破诡计道:“全城老少谁不知你刁滑宠儿阴毒蛇蝎,若我束手就擒,即中你小儿奸计,杀人灭口,待陈王到来,我已死无对证,岂不是任你信口编造,撒谎不成?!”

曹宠见对方软硬不吃,便满脸浮笑道:“嘿嘿,就算你是陈王大舅哥,本官先向你赔罪,你有何要求尽管吩咐,本官竭尽全力,包你满意。”

陈炤说:“你无须向我赔罪,是要你向陈王服罪,看陈王如何赦免你。”

曹宠说:“看来,你我没什么好话了。”

陈炤说:“水火不容,没什么好说!”

曹宠即令众护兵将其拿下。陈炤挥起拐棍左劈右扫,搏斗几个回合,终被曹宠暗施绊马锁撂倒捆缚。护兵问如何处置,曹宠作了个手势:拉出去斩,扔东湖喂鱼虾。陈炤即被推出府衙将欲斩首。

这时,有探差匆匆来报,陈王一行已入南关。曹宠急忙备轿去南关迎陈王。他甚是纳闷:多日来派多路差遣在城北城东守望迎候,因那两处乃是陈王必经之路,而陈王怎么绕道南路入城呢?

让曹植欣慰的是,当年陈炤说得很对,陈郡与陪都谯郡接壤,春秋时谯地隶属陈国管辖,迁徙陈郡也就等于回到了老家。他从东阿南渡黄河,西出兖州,进入谯郡。家乡父老以当地最高礼仪——高跷、鬼会,迎接这位当朝皇叔。曹植自当年随父东征时回谯小住之后,这是他第二次回故里,也是最后一次。老家的高跷技艺惊绝,是踩在八张方桌叠起的高台上,双手捧一簸箕米,倒折而米不撒出。而鬼会又称大班会,是一种鬼戏,十分奇特,牛头马面,黑白无常,判官小鬼,纷纷登场。真是牛鬼蛇神,群魔乱舞,意在驱灾避邪,祈福安祥。

最令曹植惊叹的,是父亲当年在谯城修筑的地下运兵道,长达十余里,纵横交错,布局巧妙,由城中通达城外,四面延伸,是曹军攻城掠地的军事战道。道内有障碍墙、绊脚板、陷阱等陷敌设施,还有猫耳洞、掩体、传话孔、灯龛等附属设施,如今曹植身临其境,更加领悟和钦佩父亲当年的军事谋略。他知道父亲多次运用地下战道取得胜利,如官渡之战、攻打邺城,袁绍军守城射箭,矢如雨下,曹军起土山地道破敌,故被誉为“地下长城”。

在故里,曹植还听到一个颇为逗趣诙谐、调侃幽默的传说,是说陈郡和谯郡两个姿艳少妇比美卖俏的风流韵事。民间便以此编谄成一道绕口令广为流传。陈郡曾为陈州,谯郡又称亳州,于是两个风流少妇便以“陈白脖子”和“亳白脖子”为代称,千百年来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趣谈:

陈州有个陈白脖子,亳州有个亳白脖子,

陈州的陈白脖子和亳州的亳白脖子比白脖子。

陈州的陈白脖子比不过亳州的亳白脖子的白脖子长,

亳州的亳白脖子比不上陈州的陈白脖子的长白脖子。

这就是民间的智慧。曹植历来将街谈巷议、民谒俚语以及车夫把式的哼唱吆喝,都视为创作诗赋的素材和源泉,也就是他喻之的接“地气”。由此他想,陈郡和谯郡同属黄淮平原,气脉相融,风俗相通,到陈郡之后,会从那片古老而神奇的土地吸取更多“营养”。孔子周游列国,厄于陈蔡绝粮;陈胜吴广揭竿起义,在陈建张楚政权。韩信灭项羽于陈鹿垓下,而韩信却又在陈被囚押禁……由此可见那片土地埋藏着太多泪浸血染的故事。

正值槐花飘香的时节。他身边是一班残老的寮属与兵卒,行至淮阳城南槐花岗已是吃午饭时辰,妻子即招呼儿子和仆人在此处支锅生火,摘来一筐鲜嫩的槐花拌上些杂面,很快便蒸好一笼槐花蒸菜供大家充饥。这让曹植不禁回想起自己的童年,小时候他最爱吃母亲为他和父亲做的这道农家饭,淡淡的,甜甜的,吃过好久嘴里还留有槐花的余香。在豫东平原,这槐树(又叫刺槐)是最有旺盛生命力的植物,家家户户院前屋后,水塘路边,栽下一株就能成树,插上几枝就能成林,当地人管它叫“穷人树”。每当槐花盛开时节,人们便采摘一串串槐花当饭果腹。很难得,这是他来陈郡吃的第一顿饭。

此时的曹植已经变成一个地道的农夫,如果他和一群乡下人坐在一起聊天,若不是他侃侃而谈,你很难认出哪一个是陈王;如果他和车夫并排坐在马车上,你得仔细看清楚,其中哪一个手里攥着缰绳,你才能判断出另一个人就是当年风流倜傥的曹公子。在他身上,你已经看不出有任何特别的东西了,混在人群里找都找不出来,包括他灰白的胡须、眉毛,蓬乱的头发,跟路边倒卧的穷人没什么两样。只有他那双眼睛,深遂中闪烁着锐光,像猎鹰从高空俯瞰大地,再小的事物都会被这双眼睛看得清清楚楚,它可以耀亮精神世界的最高处,同样也能照射进人内心的最深处。具有这种犀利目光能看清人间世相的人,往往会缺少一样东西——属于自己的那份幸福。

吃完饭就惬意地躺在落满槐花的草地上小憩的曹植,喃喃地对妻子说:“终于到家了,我真想躺在这里,一直守着你。”

妻子说:“三哥,这话该是我说啊,我既是曹家的干闺女,又是曹家的儿媳妇,由我一直守着你才是哩!”

妻子陈槐花怎么也想不到,此时“三哥”说的这话竟灵验了,半年之后,他就永远躺在了这里。

由远渐近传来鸣锣开道声。曹宠急忙下轿,来到曹植跟前跪下:“卑职有失远迎,请陈王恕罪。”他偷眼打量曹植一身破衣、蓬头垢面、疲困潦倒的模样,甚是怀疑面前这个人是不是陈王。

曹植说:“有劳你大驾前来迎接,你乘你的轿,我坐我的车,开道鸣锣就不必再敲了。”

曹宠只好钻进轿里,跟在曹植乘坐的马车后面向城里走去。

刚入城门,只见沿途两厢跪满黑压压的人群,手举状纸或血书哭泣喊冤。这时人群里传出一声吼喊:“陈王到了,有苦诉苦,有冤申冤,相信陈王定会给大家做主!”

曹植听此声音耳熟,便抬眼寻视过去,不禁惊喜地喊道:“啊,陈炤,怎么会是你?”十多年前就听说陈炤死在水牢,没想到他竟然还活在人世。曹植激动地跳下车来,与陈炤凝视片刻,紧紧拥抱。

陈炤说:“我刚才又差点死了一回,多亏东门白氏武馆师徒和众乡亲营救,才幸免扔进东湖喂鱼虾。”

曹植问:“何人加害于你?”

陈炤指向轿子里的曹宠:“是这位自称曹家宗亲的县令大人!”

曹植从众人手上接下状纸和血书,可谓字字血,声声泪!他以鄙夷的目光直视曹宠:“你知罪乎?”

曹宠狡辩说:“卑臣受刁民构陷,还望陈王明察。”

曹植说:“那好,回府一笔一笔算清。”

三日后,曹植即向所辖四县颁布新政:减徭役,薄赋税,勤农桑,廉政务,整饬府衙,惩治贪腐,除恶扬善,深受陈郡民众拥戴。据《大清国·地方志》所载:“陈思王植赴郡始,布衣陋舍,微服于巷,惩腐吏及余孽计百余起,官惧其威,民敬崇之。”

当地流传之说也不由不信,是说陈王曹植来陈当日,待曹宠大献一番殷勤之后,即以巧计将其拿下。曹宠先是百般狡辩,称刁民造反诬陷本官,后又称虽非曹家宗亲,不入族谱,但一笔写不出两个曹字,寻根追祖,本是一家,请陈王手下留情,网开一面。曹植说,天若要谁亡,先看他张狂。如若你与本王是一家,理应信守先王遗训,维其功德,克己奉公,而你却打着皇家招牌,败坏皇家名声,为所欲为,罄竹难书,其罪不诛,天地不容!曹宠问,陈王该赐我何等死法?曹植说,这个要问当地百姓,听说有下油锅、点天灯、万刀凌迟、五马分尸,不知哪种死法最适合于你,你回去好好想想吧。曹宠哀求说,请陈王给我一次悔改机会,我愿洗心革面,立功赎罪,重新做人。曹植说,好啊,机会就在眼前,看你如何而为。于是,曹宠为保住性命,把搜刮的盗墓文物战国青铜剑、玉蝉,西汉铜鸾铃、陶鼎、琥珀、水晶、玉器等稀世珍品,逐一从密室里搬了出来,还有价值连城的金银珠宝、裘貂服饰,足足摆满了府衙大堂,令人骇目惊心。曹植问,还有吗?曹宠说,我都掏干掏净了。曹植说,不,这些都是赃物,还有活证!曹宠马上明白,是指他关在私牢里的民女和金屋藏娇包养的名媛,于是便说,我这就放她们回去,一个都不留下。这让曹植想到暴死的丑侯吴质是好交权贵,而眼前这个曹宠却是个十足的小丑,冒名权贵。这些奸宦佞臣,上行下效,欲河横流;放纵恣肆,天理几灭。今而思之,怛然震悚!众僚为何熟视无睹视而不见?民众又为何敢怒而不敢言?天怒人怨,如积星火于柴山,天下岂无倾覆之险?大魏危如累卵,当朝者为何执迷不返?他深叹一声,收回思绪,对曹宠说,这些赃物和活证,足以证示你累累恶孽,你看哪一桩哪一款可赦免你死罪!曹宠听后,瘫倒于地,当夜,在家中服毒酒自薨。他的那些心腹、僚属得知主子已死,深知自己也罪不可赦,遂效仿来个自我了断。还有的虽感罪孽深重,但转念一想觉得还是投案自首或许多少有点儿出路。

曹植对这些伏法的贪腐官吏说,你们吃着朝廷的俸禄,又以权谋私,身藏那么多不可告人的钱财,每天睡觉你们能安枕无忧吗?有些官吏抵不住贪念,灵智为之蒙蔽,刚正之气由此消损;也有人大半生清白可鉴,却晚节不保,诚可惜哉!不贪不占,真应如利剑高悬,警世而又可以救人。古人云,人只一念贪私,便销刚为柔,塞智为昏,变恩为惨,染洁为污,坏了一生人品。故古人以不贪为宝,内化于心,外化于行,坦然度越一世。

曹宠之流被诛灭,人心大快。

曹植听说这个手握“草民”生杀大权的冒牌宗亲在巧立名目横征苛税时,还招纳土绅恶少摊派催缴,层层剥刮豪夺,查得有怨言抗税者即羁押入监,拒不交税者须拿牲畜房舍抵押,甚至以其家少女作人质。淮阳百姓有冤无处申,有苦不敢言。这情景不禁令人想到西周的周厉王姬胡,想到《国语·周语》中的《邵公谏厉王弭谤》:“防民之口,甚于防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