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棠棣之殇:曹植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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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魂泊思陵冢(2)

然而,谁知道,孤寂落寞的魂灵会因此感到一种惶惑和遗憾吗:古往今来,兴衰荣辱可由天定?大千世界,芸芸众生谁为主宰?走过历史漫漫烽烟,你这古老华夏第一故都、天下第一皇陵,是因承载了太多的苦难而感到疲惫和无奈,让后代子孙为各自的欲望而减损你尊贵的容颜?你那绵绵不绝的“安邦兴国”的春秋大梦,让人崇敬也让人感伤。我曹子建从汉末大魏走来,感觉自己也是从你那千年大梦中走来!在这大梦里,何尝不浸透着父辈的鲜血,飘游着烈士的英魂,弥漫着我辈的气脉!在我倒下的躯体里,又何尝不深藏着夙愿未酬的春秋大梦!当年的陈郡之地,曾是中原逐鹿、金戈铁马的疆场,如今已是风光无限,渔火无眠。按说,活着时见惯了芜杂世相、为才情所累的子建,应为眼前的万千繁华感到陶醉,现在真的该一个人享受这偏安一隅的寂静了。不是有文墨骚客来此吟叹、怀古幽思吗:“七步才名归寂寞,一回尘梦合凄凉。无端两眼怀人泪,拭向东风漫举觞。”但是作为人之祖、史之初、国之根、文之源的发祥地,理当成为警醒一个古老民族的魂之都、灵之旗、率之范!一个民族是因为有了自己伟大的文化,才能向世界显示出耀眼的光芒!

一生壮志未酬、郁愤而逝的曹植,至死都一直在寂寞中等待。一千八百年时光,那是怎样的一种期冀啊!

当年投笔从戎的青春少年,如今已是双鬓染霜。这些年中,我几乎是“怕”谈到曹植,甚至怕写下“曹植”这两个字,因为觉得自己不配,学识笔力薄浅。何况“诗仙”李白来淮阳神游拜谒曹植墓时说:“曹植为建安之雄才,惟堪捧驾。天下豪俊,翕然趋风,白之不敏,窃慕高论。”今天的人们可以拿史著或故人已有的定论品人论事,以至于贻笑大方地视曹植“不自雕励”,自食其果;可以为他“多情应笑我”,自寻烦恼而不屑,把他的一生作政治游戏,前半生极为风光,后半生势如山崩,胆战心惊地走过了他短暂的人生;也可以说他不该为“五斗米折腰”,是文人就要安守自己的领地,不要有非分之想,不要成为政坛上的傻瓜或牺牲品,王位和权力的夺取并非取决于你的才华和能力,这也许就是曹植人生悲剧的根源;成就越大的文人,命运也就越多舛,屈子大夫、李谪仙、东坡居士、曹雪芹,哪一个不是如此?……但是,我在心里念道:子建先兄,古往今来有几多大家能真正读得懂你!

也许淮阳的古迹太多,好像几乎没把“思陵冢”当回事儿,且还成了一些饕餮之徒的垂诞物,一座原本无甚古老宝器可寻的坟冢,竟招来不知多少盗墓贼的光顾,结果当然都是失望而归。望着坟冢已是伤痕累累的盗墓洞,不禁令人心酸而又心痛!盗贼看错了对象,他们更是看不懂曹植!

明朝末代皇帝崇祯自杀前,一剑剁掉亲生女儿长平公主的手臂时,说了这样一句话:“汝为何生帝王家?”这句话似乎同样可对曹植其人说。一个人只有自己的东西才是他人夺不去、抢不走的;祖上所遗,终不可靠,有时候祖上的基业反成了后辈的祸根。倘若曹植出身寒门,凭其才华,晋爵三公九卿,乃是平常;若辅佐明君,堪敌诸葛丞相。曹子建,你为何生帝王之家?

然而,曹植的身影从公元二百多年的三国时期,走到今天的二十一世纪,看来他还将一个世纪一个世纪地走下去。这也许是因为,一首诗与一个民族的心灵史交融在一起,一个民族的文明基因里都有文学的精血在。

槐花飘香的时节,我回故里小住,自然要去祭拜我一直尊称为“曹植兄”的陵墓——四里冢。

雨淅淅沥沥地下着,像从天际滚落的泪滴,打湿了千年坟冢,也打落了坟冢上永远也长不老的槐树丛盛开的花瓣,是为了祭悼你不死的魂灵吗,曹植兄?

纷纷飘洒的花瓣伴着细雨落下来,轻盈如雪、如羽、如诗,把坟冢四周的土地装点得绚烂而悒郁,这氛围很容易让人顿生思古之幽情,联想起久远的岁月,血腥的疆场,权谋的角逐,勾魂的美色,折断的利剑,啼血的叹息,以及络绎不绝前来造访的骚客名士……

李白前来拜谒了,叹惋之下而作《将进酒》。

杜甫前来拜谒了,钦然哼吟“曹植休前辈,诗看子建亲”。

苏轼匆匆前来,倍感棠棣之情、志友之义、恋人之爱乃人世间实难舍弃,与在陈任教谕[68]的其弟苏辙相聚。当苏轼痴迷地注视着那四座矗立于旷野上苍凉的坟冢时,他情不自禁地流泪了:一生迁徙的曹子建在此沉卧了九百年,而一生行走的苏东坡又将魂归何处?此景此情,唯有其弟最能读懂兄长的心境:家兄三次来陈,岁已十年,而兄亡妻亦已故十年,凝望曹植墓冢,怎能不令兄长回眸这十年间人生的漂泊,命运的沉浮?在兄长身上足能让人看到曹植的影子。次日清晨,苏辙便读到了兄长一夜未眠写下的一阕填词《江城子》:“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读罢,苏辙已是泪湿衣襟,默然哽咽。当你真正了解了苏轼与曹植的故事后,再读这首用血泪浇铸的词句,方可知其中滋味如此沉痛,如此痛彻骨髓!兄弟二人依依惜别时感叹“泪洒东风别宛丘”,“俎豆终难合”。

先后而来的还有白居易、欧阳修、张九龄、李商隐;还有谢灵运、钟嵘、晏殊;还有元好问、戴昕、丁晏……千百年来有多少人在时光深处,无限深情地呼唤他,怀念他,惋惜他?有多少人一遍又一遍地把自己假设为曹植,该如何选择自己的命运?我相信,一万个人中,有一万个不同的答案,但是历史没有“假设”。曹植一生各阶段的吉凶祸福、阴差阳错,不管是他本性使然,还是他命中注定,都无法更变地发生了。

有墨士慨叹:岁暮凋朱颜,辗转落沉泉;别梦依稀难道尽,日光弹指间。俯仰屈子已逝,太白东坡不见,但幸人间存陈王诗篇,一唱越千年。他那满帛华章,透过岁月沧桑,为后人留下千古绝响!

对于一个民族而言,再也没有比种植在这个民族心灵里的声音更为珍贵的了。他的躯体可以腐烂在泥土里,他的声音无法被掩埋!

每当我走在故乡的路上,一路上都散发着中国人文先躯丹心侠骨的魂气。

在这里,一双穿越时空的眼睛依然闪烁着,静静地游弋,审视着这片古老土地上生长的精神山河,让你聆听到一个自然之子内心深处久远不绝的天籁之音。

在这里,一个永远醒着的灵魂会把历史尘封的记忆打开,有大地的巨创,有鬼神的泣吟,有樯橹的灰飞烟灭,有抗争的血脉偾张。

在这里,你会发现,时光之箭不会倒退,但历史往往有惊人的相似之处,让你目睹一幕幕现代版的人间活剧:

——一九三五年三月十二日伟人孙中山逝世,北京女子师范大学学生纷纷要求参加公祭活动,遭到校长杨荫榆禁止。之后五月九日,是“国耻日”十周年祭,是指当年中华民国第一任大总统袁世凯被迫接交日本《二十一条》之十二条主要内容的卖国耻辱条约。女师大学生自治会在校内举行演讲会,杨荫榆悍然上台欲主持大会,被学生们轰出会场。杨荫榆遂贴出布告,开除刘和珍、许广平等六位学生自治会骨干。学生们即将布告揭掉,并两次呈文教育部,要求撤换校长。杨荫榆在太平湖饭店邀请“主任专职教员”“评议会会员”以及有关部门官员,商议如何处理学生、平息学生运动。于是乎,在六月七日《京报副刊》上,人们惊奇地看到本校兼职教师鲁迅写的一首题为《替豆萁伸冤》的诗:“煮豆燃豆萁,萁在釜下泣:我烬你熟了,正好办教席。”这是鲁迅谴责校方及政府当局迫害进步学生,伸张正义,捍卫民主与尊严,随依曹植《七步诗》的原韵写下这首讽刺诗。鲁迅把曹植的《七步诗》就这么信手拈来,换了几个字,给原诗以新的内容,便击中了独断暴戾者的要害,字里行间冲荡着凛然正气,力透纸背,显示出投枪、匕首的锋芒!继而他写道:“我于是仿佛看见饭店里电灯的光彩,看见教育家在杯酒间谋害学生,看见杀人者于微笑后屠戮百姓,看见死尸在粪土中舞蹈,看见污秽洒满了风籁琴……”

——抗日战争爆发的第二年春天,时任第三十三集团军总司令的张自忠,率部与侵华日军在临沂展开血战,拉开了徐州会战、台儿庄大战的序幕。出征时,张自忠挑选三千悍勇官兵组成敢死队,前来祭拜曹植墓,在太昊伏羲庙前剃头宣誓。午朝门外广场,锃亮的头颅明晃晃雪光一片。张自忠宣读誓言引用的正是曹植《白马篇》中的诗句:“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把死看作像回家一样,当是何等从容,何等气概!他又亲笔昭告各参战部队将领:“国家到了如此地步,除我等为其死,毫无其他办法。更相信,我五千年历史之民族,决不至亡于区区三岛倭奴之手。为国家民族死之决心,海不枯,石不烂,决不半点改变!”经数日浴血鏖战,将日军最凶悍的板垣师团击溃,赢得台儿庄大战告捷。遂又参加武汉会战、宜昌保卫战,他的强硬对手是侵华日军总司令冈村宁次。几经惨烈血战,张自忠终换得“热血洒疆场,马革裹尸还”,以集团军总司令上将军衔之位殉国,是抗日战争中国军队牺牲的最高将领。他出征前拜谒曹植墓时曾对淮阳籍副官马孝堂说:机会来了,我要替曹子建实现千年未了的夙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