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湘西秘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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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2章 太清宫,老郎庙(1)

康喜春带着筱碧玉从龙家窨子逃出,连夜赶路,到达辰溪县城时,天还没大亮。他们开始连路雇轿子,经过小龙门,怀化驿,榆树湾,中方,竹田铺,排楼坳,双溪,到达黔阳县城。第四天,他们登上一艘“麻雀尾”①,沿沅水而下,六十里水路,到达此行的目的地──洪江。

麻雀尾下锚岩码头。天麻麻黑,待康、筱二人进入洪江街市时,已是万家灯火。历经两百多年的发展,洪江取代浦阳,成为湘西最繁华的都会。人们说这里是“七冲八巷九条街,四十八个半戏台。”那么多的戏台,必然要人唱戏。康喜春有一身的艺术,加上他的师兄安齐家是这里的梨园好佬,想在洪江码头站住脚跟,混口饭吃,应该是不在话下的。他要赚钱养活筱碧玉,还要寄钱回辰溪乡下,那里有他的老母亲,还有一个未成年的伢儿。对康喜春选择洪江作为栖身之所,筱碧玉是有顾虑的。她曾是这里红极一时的风尘女子,虽说离开了十年,却仍然难以从人们的记忆中抹去。这里的烟花柳巷中,还有她苦命的姐姐。去到浦阳以后,碍于姐姐的身份,姐妹二人便再也没有联系过。十年后,她重又回到洪江。她跟随的男人,不是为她赎身的膏栈阔老板,而是和她一同“打瓜金”穷戏子。对此,人们必定认为,这是****的水性杨花,朝秦暮楚。事情传扬开去,会给康喜春和她的人身安全带来威胁。这里天天有船去浦阳,风声走漏,龙永久是不会轻易放过他们的。

康喜春和筱碧玉在一甲巷的嵩云客栈住了下来。第二天,康喜春去找安齐家。偌大的洪江码头,“四十八个半戏台”,他会在哪里唱戏呢?筱碧玉告诉他,洪江唱戏最多的地方是天王庙,一年三百六十天,日里唱,夜里也唱。去那里打听,是肯定能找到安齐家的。他们前往筲箕湾的天王庙。一路上,筱碧玉都是栽着脑壳走路,怕的是有人认出她。当他们进到筲箕湾时,果然听到了天王庙传来的锣鼓声。花脸的虎音伴着唢呐,沿着狭窄的巷子传得老远老远。康喜春立刻听出,这是安师兄的嗓音!

“是他!是他在唱《放告》里包老爷。”康喜春喜形于色地说。

天王庙里,挤满了看戏的船把佬和排古佬。洪江是个水码头。船只要在洪江卸货、装货,木排要在洪江重新编扎,看戏是水上人打发时间最好的方式。

康喜春和筱碧玉,站在看客们的最后看戏。戏台上,剧中的黑老包几经周折,终于相认了自己的亲娘。康喜春看着戏,打量着戏台。戏台的前额上,挂着一块巨大的黑色木匾,油漆着三个烫金的大字“不儿戏”。

“‘不儿戏’……”康喜春轻声地脱口而出。

“洪江人有句话:‘天王庙戏台的匾──不儿戏’。”筱碧玉告诉康喜春。

“不儿戏……”康喜春喃喃地重复着。不知是哪位先贤,为这座洪江最红火的戏台,写了这包罗万象的三个字。这戏台上每日里演唱的戏文,真真假假,看似儿戏,却无不蕴含着人情世故,并非儿戏。在人生的大戏台上,许多的事情也都是儿戏不得的。自己眼下的处境,不也正是这样的吗?

安齐家在天王庙的后殿与康喜春相会。他看到康喜春身边的筱碧玉,便立刻明白了一切。

“两个是几时到的洪江?”

“昨天夜里。”

“在哪里落脚?”

“一甲巷的嵩云客栈。”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夜里我会来找你们。”

夜里,安齐家如约而至。康喜春把和筱碧玉“打瓜金”的前前后后,全都给安齐家说了个明白。听了诉说,安齐家陷入了思索。世上的事情真奇巧。天底下男女多的是,怎么偏生是这两个可怜的人绊扯在一起了呢?安齐家和康喜春都是杜凤麟的徒弟。如今,师弟遇到了麻烦,师兄理所当然要帮上一把。

“这样吧!”安齐家说话了:“你们就暂时留在洪江。找个避静的地方,租处房子住下来。我可以为喜春联络班子唱戏。碧玉嘛,就呆在屋里,不能出门,不能让人晓得你是跟人‘打瓜金’回了洪江。在洪江,龙永久有熟人,有眼线。碧玉在洪江露面,消息很快就会传到浦阳镇。真要是那样,麻烦就大了。”

“碧玉离开洪江都十年了,还有人会记得她吗?”康喜春说。

“是啊!一个不起眼的小女子,洪江人早就把我忘了。”筱碧玉也跟着说。

“不见得啊!不见得。”安齐家不住地摇着头说。

“安师兄能说得明白些吗?”筱碧玉问道。她跟着康喜春称安齐家为师兄。

“你可有个姐姐叫筱红玉?”安齐家问。

“是的,有个姐姐叫红玉,就是她把我从常德带到洪江来的。”筱碧玉说话间,眼眶里闪灼着泪花:“原来,我们都在谌老板开的怡春院里。十年过去了,也不晓得她是不是还在那里?日子过得怎么样?”

“她已经不在怡春院了。”安齐家叹息着说。

筱碧玉急切地问:“她到哪里去了?”

“你要答应我一件事,我才告诉你。”安齐家说。

不祥的预感涌上了筱碧玉的心头,她问道:“你说吧!要我答应哪样事?”

“我告诉你她的住处,你不能去看她。”

“为哪样?”

“你去看她,你和喜春的事情就会暴露。你想想,那会是怎样的后果?”

筱碧玉想了想,只得违心地说:“好吧!我答应你,不去看她。”

“好吧!那我告诉你。”安齐家说:“不久前,她去了太清宫。”

“她去了太清宫……”筱碧玉喃喃地说着。她被这个消息惊呆了。太清宫是洪江娼妓业的会馆,只有那些年纪老迈的,生活无着的风尘中人,才会到那里去。姐姐才三十多岁人,怎么会到那里去呢?

安齐家接着说出了实情:“三年前,你姐姐就已经不接客了。那是因为她得了崩山病,每日里血流不止,久而久之,瘦成了一把干柴。起先,那谌老板还养着她,为她治病,时间一长,病情又总不见好转,就把她送进了太清宫。”

这时,筱碧玉已是泪流满面了。她泣不成声地对安齐家说:“安师兄,你说,这样的姐姐,难道我不该去看吗?我们毕竟是同胞所生的姐妹啊!”

“碧玉,你千万莫这样激动。”安齐家说:“她是你的同胞姐妹,如今在难中,你当然应该去看望,去关心。可是,你想过没有,洪江人并没有忘记你。前些日子,码头上在议论你姐姐的事情,就少不了也牵扯到你。如今,你回来了,不是跟着那龙永久回来,而是跟着一个戏子‘打瓜金’出来。事情传开去,会产生怎样的后果,不用我说你也会明白。”

安齐家的一番话,让筱碧玉无言以对。她簌簌地流着泪,哭得更伤心了。她不但哭出了康喜春的泪水,就连武高武大的安齐家,也不禁为之动容。

“碧玉看望姐姐,天经地仪,人之常情。要看,你就去看吧!”康喜春说。

“惹出事来怎么办?”安齐家问。

“顾不得那么多了,到哪山唱哪歌吧!”康喜春不忍心让筱碧玉失望。

三人面面相觑,良久无语。最后,筱碧玉无奈地说:“既是这样,那我就不去了吧……”

安齐家觉得这个女子良心好,不忍心让她失望,慎重考虑过后,说:“这样吧!洪江不过你们暂时的栖身之地。我会给你们想法子,到别处另找一个落脚的地方。在离开这里之前,去看她一次,看了就走,也就无有大碍了。”

康喜春和筱碧玉在土桥坑的一个避静处租了一间民房,安下身来。康喜春通过安师兄的引见,到码头上搭班子唱戏。来自浦阳的旦角师傅,一口正宗的“浦腔浦调”,十分的讨俏。每天出门唱戏,都要嘱咐筱碧玉不要外出,免得节外生枝。散了戏,他都会早早回来陪筱碧玉。班子若有夜戏,或是唱堂会。他吃过早饭出去,要到半夜才能回来。这是筱碧玉最难熬的日子。一日到夜,她就一个人冷冷清清地呆着,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简直就像是坐牢。她常问喜春,安师兄为他们找到落脚之地了吗?她多么希望早早离开这里,同喜春一道,去过自由自在的日子。她在离开洪江之前,就可以去看望苦命的姐姐了。

清早,康喜春去犁头嘴买来了烂牛肉、干豆腐和小菜。筱碧玉已把饭煮熟,炒好刚买回的新鲜菜,俩公婆吃早饭。筱碧玉给康喜春斟上一杯米酒。旦角师傅说他是酒喉咙,吃了酒,嗓音才会唱得出来。出门之前,他告诉筱碧玉,晚上有一个堂会要唱,会回来得晚些。临行前,又将不要出门之类的话,再次叮嘱了一遍。筱碧玉又开始了难捱的一天。孤寂之中的筱碧玉,越发思念起她的姐姐来。不晓得太清宫里的姐姐过得怎样?她的崩山病好些了吗?筱碧玉除了落着伤心的泪水,便再别无它法了。她中饭没吃,直到点灯挂酉时分,竟也不觉得饿。她独自一人,坐在没点灯的屋子里,久久地发着愣。突然,她产生一个奇想,趁着黑夜,到太清宫走一趟,没人认得出她,是不会惹出事来的。

洪江的七冲八巷,像迷宫一样横七竖八,筱碧玉虽然一别十年,却依然是那样了如指掌。从土桥坑到太清宫所在的蒋家坡,要经过木粟冲。木粟冲的怡春院,是她和姐姐的伤心之地。她没有勇气从那里经过,便绕道而行。她凭借着一扇扇窗户里透出的微弱灯光,穿行在岩板铺就的冲巷之间。她栽着脑壳,心“砰砰”地跳着,生怕有人认出她这个当年的风尘中人。

筱碧玉终于来到了蒋家坡,来到了太清宫的前面。这是一幢破旧的窨子屋,烟花姐妹们用血泪垒造起的建筑物。打小起,她一次次跟着姐姐来到这里。筱碧玉抬头望了望门楼上隐约的“太清宫”三个大字,便朝着大门走去。大门是半掩着的。神殿里,空无一人。只有神龛上,点着一盏如豆的神灯。夜风轻轻吹过,神灯忽闪忽闪,照着那上面齐国丞相管仲的神像。姐姐曾告诉她,两千多年前,管仲辅佐齐桓公治理国家,首设了官营的妓院“女闾”,用所得的“花粉钱”作为国家的开销。齐桓公充盈国库,成就霸业,靠的是管仲这个并不光彩的手段。后世的青楼女子,却将管仲作为神灵供奉。狭窄的神殿里,没有任何声响,静谧得使人背皮发麻。破旧的太清宫,俨然是一座丧堂,摆放着死了还没有掩埋的尸身。筱碧玉简直不敢相信,这里就是姐姐的归宿。她不晓得这里面还住着多少和姐姐一样的风尘中人。筱碧玉环视着神殿两边的厢房,都是黑洞洞的,没有光亮,没有动静。她几番起意,敲开厢房中的某一扇门,打听姐姐的住处,而后和姐姐重逢。她始终没有这样做,一来害怕因此而横生枝节,二来不忍心打破这里的宁静。正当她徘徊、踌躇时,一间厢房里,传出了琵琶的弹拨声。筱碧玉闻声,顿时便头皮发麻。她再熟悉不过的琵琶声,弹奏起一支如泣如诉的乐曲。她仿佛感觉到大地的颤抖,江河的呜咽。从小窗飘出的宫商,舒缓时,恰似冷雨跌落冰凉的岩板;激越时,宛若重锤敲打孤寂的心灵……筱碧玉自主地向那间厢房移步。她鼓足勇气,轻轻儿敲响了紧闭的门扉。

“哪个?”随着琵琶声的嘎然而止,厢房里传出了筱红玉的问话声。

“是我,碧玉。”筱碧玉回答,继而她重复了一句:“你的妹妹碧玉。”

“是碧玉……是碧玉吗……”伴随筱红玉颤抖的声音,厢房的门打开了。神殿里,神灯的火苗也在颤抖,隐约地把些许细微的光亮,射进了厢房的门洞。在半明半暗之中,筱碧玉看到了朝思暮想的姐姐,姐姐却不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回坐到板凳上发呆。

“姐!姐姐!”一声撕肝裂肺的呼喊,筱碧玉扑向姐姐的怀中。

“碧玉……”筱红玉用干柴般瘦削的手,轻轻地抚摸着妹妹的头发。这满头青丝,她不知梳理过多少次,每一根都是那样熟悉。

“姐!你受苦了……”筱碧玉夺眶而出的泪水,打湿了姐姐的衣襟。

“讲哈话,姐姐这不是蛮好的吗?”筱红玉故意把话讲得轻松。继而问道:“几时来的洪江?”

“昨天。”筱碧玉抬起头,对姐姐扯谎。如果是来了多时而不来见姐姐,她岂不成了一个忘情薄义的人!

“是跟龙老板一起来的?”

“嗯哪!”筱碧玉再一次扯谎。她看着姐姐可怜的样子,不忍心将自己的真实情形告诉她,不愿让她替自己担心。

“十年了。他对你还好吗?”

“还好。”筱碧玉回答。她心里在想,这个谎要一直扯到底了。

“有几个伢儿了。”

“两个。”

“男伢,还是女伢?”

“一个男伢,一个女伢。”又是一联串的扯谎。

“好!好!生了个男伢,你在龙家就站隐了脚跟,姐姐替你高兴。”

筱红玉听了妹妹的回答,感到异常兴奋。她起身走到小桌边,要拿桌上的小油灯,到神灯上去接火。筱碧玉见状,连忙接过姐姐手里的油灯,出门去神殿里,借助神灯的灯火,把小油灯点燃。她拎着小油灯进了厢房,凭借着那如豆的光亮,细细地打量起姐姐来,那瘦削而失血的脸庞,全然没有了昔日的光彩,只有那双忧郁的眼睛,依然闪灼着聪慧和善良。眼看世上唯一的亲人即将走到生命的尽头,自己却爱莫能助,束手无策。

“姐,你有病要医,缺钱我这里有。”筱碧玉说着,捋下手指上的金戒指,取下耳朵上的金耳环,塞到姐姐的手里。

筱红玉看着手心里妹妹送的金器,苦笑着问:“你晓得我得的哪样病吗?”

“他们说,你得的是崩山病。”

“是啊!没想到这点事,让通洪江的人都晓得了。这是冷水盆子坐多了落下的病,花再多的钱也是治不好的。”筱红玉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