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湘西秘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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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3章 太清宫,老郎庙(2)

堂班里长大的筱碧玉晓得,老鸨为了来月经的妓女不耽误接客,便强令她们坐冷水盆子,苦命的姐姐,就是这样得了一身的病。筱碧玉想到姐姐的苦命,想到自己无法对姐姐倾诉的一场恶梦,眼泪簌簌地流着。这时候,筱红玉把金戒指和金耳环,退还到妹妹的手中,说:“好妹妹,莫哭了。有了你的这份心,姐就知足了。这东西放在姐这里没得用,还是你自己留着吧!”

筱碧玉手捧姐姐退还的金器,半天都说不出一句话来,哭得越发伤心了。筱红玉却显得出奇地平静,她用干瘦的手,掏出一条手绢,吃力地为妹妹擦拭着眼泪,对她唯一的亲人作最后的表白:“好妹妹,莫哭了。还记得我带你去看高腔戏《玉麒麟》吗?那时候,我们几多的羡慕梁红玉。姐姐虽然与她同名,却没有她那样的福气。让姐姐高兴的是,你终于遇到了自己的韩世忠。当初姐姐没有看错人,龙老板虽然不象韩世忠那样文韬武略,可他能够对你好,在意你,心痛你,也就足够了。你虽不能像梁红玉那样,成为万古留名的帼国英雄,可你有儿有女,有自己的骨血留在世上,一个女人能这样,就不枉来世上走一遭,应该心满意足了。姐姐得不到你的消息,放心不下。如今,老天有眼,让我终于见到了你。见你的日子过得好,姐姐从心底里感到高兴,可以无牵无挂地到那边去了。到了那边,姐姐把你的情形告诉爹娘,他们会为你感到高兴的。”

筱红玉的一席话,把筱碧玉说得个不知如何是好。善良的姐姐,轻信了她的谎言,得到了心灵的慰藉。她自己却在承受着痛苦的煎熬。她几番起意,要把这十年来经受的种种磨难,一股脑儿地向自己最亲的人倾诉。她始终没有勇气这样做,因为这对于可怜的姐姐,实在是太残忍了。

筱红玉为了缓和悲怆的气氛,将目光投向她心爱的琵琶。她问妹妹:“还经常弹琵琶吗?”

“弹,经常弹。”筱碧玉再一次说假话。

筱红玉说:“眼下,唯一能为我排解愁烦的,便是这架琵琶了。”

“刚才你弹的那首曲子,我怎么没听到过?”筱碧玉问。

“那是我自己胡绉的一首曲子。我不过是借助这琵琶,来诉说我的心境而已。”筱红玉神情戚然,深情地抚摸着心爱的琵琶。

筱碧玉强忍内心的苦痛,对姐姐说:“姐!这首琵琶曲盖世的好,刚才我在门外都听呆了。不知姐姐给它取的哪样名字?有曲谱吗?妹妹也想学着弹。”

“唉!”筱红玉叹了一口气,摇着头说:“这是我一个人弹的曲子,不过是抒发心境而已,要名字做哪样?留曲谱又如何?至于你,绝对不要弹,你是弹不好的。除了我自己,我不希望世上再有第二个人弹它。”

“姐!你不要说丧气的话。吉人自有天相,你一定会好起来的。”筱碧玉思来想去,找出了这样的话安慰姐姐。

“但愿如此吧!”筱红玉这样说,她不愿扫妹妹的兴。

“你一定会这样的。”筱碧玉说。

筱红玉突然起身,去到厢房的角落,那里摆着一个箱子。她用钥匙套开了上面的牛尾锁。从箱子里取出一个精致的首饰盒,满含悲情地说:“按理说,姐姐应该留下一笔财产。古时候的杜十娘,还怒沉百宝箱哩。姐姐命苦啊!几个血泪钱,不是遭骗,就是被讹,后来又是得病吃药,到头来两手空空,只有这两样东西,姐姐始终给你留着。”

筱红玉说着,打开首饰盒,取出两把银子打制的长命锁,深情地交给妹妹。她说:“打这长命锁的时候,我就估摸着,你会生两个伢儿,就打了两把,谁知果真如此。这也算是伢儿的缘法。带回去,给伢儿戴上。喏!你看,这上面有‘长命富贵,易养成人’八个字。记住,千万不能对伢儿说,有我这样一个给他们丢丑的大姨,就说是这次你到洪江特意为他兄妹二人打的。”

“姐,难为你为妹着想,我替两个伢儿谢谢你。”筱碧玉眼泪行行,捧着长命锁,继续说着假话。

筱红玉说:“原先总以为这两把长命锁白打了,是送不出去的,今天能亲手交给你,完成我这一世人生的最后心愿,我实在是太高兴了。时候不早,我就不留你了。千万要记住,不要对人说你到了太清宫,到了我这里。快走吧!快去到龙老板的身边,那里才是你安身立命的地方。”

在筱红玉的再三催促下,筱碧玉依依不舍地离开了太清宫。她没有,也不可能按照姐姐的嘱咐,再到龙老板身边,而是回到了桐油湾的出租屋里。半夜了,唱堂会的康喜春,还没有散戏回家。筱碧玉一进到屋里,泪水便止不住夺眶而出。为了不影响隔壁四邻,她倒在床上,用铺盖蒙着头,伤心地痛哭起来。

“碧玉,你怎么了?”康喜春散戏回家,见筱碧玉这般模样,很是诧异。

“没得哪样,我是闷得心里慌。”筱碧玉掀开铺盖,一边擦眼泪,一边再一次扯谎。她心想,这夜晚,真是个扯谎的夜晚。

“碧玉,对不住,让你受委屈了。”康喜春对筱碧玉的心里闷得慌,是非常的理解。他充满着自责与不安,跟筱碧玉解释着:“落脚的地方,安师兄还没给我们联络好。他已经尽心了,我们要感谢他。自到洪江后,我已经唱了这多天的戏,还没到老郎庙去拜庙。梨园的规矩要遵从。明天上午没得戏,安师兄要带着我到那里走一趟。”

筱碧玉几番起意,要把到太清宫和姐姐会面的事,告诉给康喜春。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她强烈地意识到,自己已经成为康喜春的负担和累赘,不能再让他和安师兄认为,自己是一个不听打招呼的妇人。

“喜春,是我给你添麻烦了。我实在憋得受不了,只有哭出来,才觉得舒服一点。”筱碧玉心想,这个理由,应该是非常充分的。

第二天上午,安齐家带着康喜春,来到了塘冲的老郎庙。这是一座建于嘉庆年间的梨园会馆,三年前,进行过一次修缮。这是康喜春所见规模最大的老郎庙,比浦阳、辰溪、沅陵的老郎庙都要大。走进大门是照壁。照壁背后,是一座戏台。戏台的对过是老郎神殿。正中的唐明皇木雕神像,头戴文堂,身穿黄蟒,戏台上的帝王打扮。神像的背后,有一个红底烫金的牌位,上面写着:“正乙冲天风火院内老郎圣君之神位”。这位风流天子,梨园人称他为老郎菩萨。老郎菩萨的两边,是两尊木雕的侍从神像:金花大姐和银花二娘。安齐家和康喜春进得老郎庙,先到神殿前,对着老郎菩萨神像,虔诚地行跪拜之礼。这时候,从厢房里走出来一个中年汉子,也跟着安、康二人一同行礼。他便是老郎庙的管事范祥云。

“安师傅,来得巧,我正要去找你哩!”范祥云说。

“找我做哪样?我这不是自己来了吗?”安齐家笑着说:“上午没得戏,带着我的师弟,来这里拜庙。”

“你的这位师弟,可是从浦阳镇来?”范祥云打量着康喜春,问道。

“正是。”

“可是姓康,唱的是旦角?”

“正是。”安齐家回答,而后不解地问:“范师傅,你是怎么晓得的?”

范祥云警觉的眼睛环顾着四周,说:“请转过厢房说话。”

见这等情形,康喜春立刻紧张起来,莫不是龙家窨子着人来了洪江,打探他和筱碧玉的下落。进得厢房,范祥云将门关上,压低嗓门说:“昨天,忠烈宫派了人来,打探这位康师傅,是不是来了洪江?是不是到这里来拜了庙?要我们若是得知康师傅的下落,立刻向他们报告。”

龙永久的行动也真够快的。要不是今天来到老郎庙得到消息,栽在他的手里还不晓得是怎么回事。康喜春和安齐家连忙同声说:“多谢范师傅提醒。”

“都是梨园中人,没得哪样谢的。”范祥云说:“码头上说‘忠烈宫的顶子’,贵州人在洪江的势力,二位必定是晓得的。康师傅在浦阳怎样结的对头?祥云不便多问,只是可以断定,你的这个对头一定也是贵州人。他们已经派人到了洪江,而且同忠烈宫联系上了,要利用忠烈宫的势力,搞康师傅的路子。康师傅一个梨园中人,势单力薄,没得必要同他们去比哪样高下。若依祥云之见,你要赶紧离开洪江,走得越快越好,走得越远越好。”

“范师傅说的极是。”安齐家说:“老郎庙的这一趟来得好。菩萨显圣,我师弟躲过了这一劫。多谢范师傅指点迷津。这一次,师弟是在浦阳镇出了点事,来到洪江投奔我,那里着人来追杀本是预料中的事,没想到会这么快。这一晌,我一直在为师弟找落脚的地方,要他早早离开洪江,只是还没找到。”

这时,从门外走进一个汉子,穿着一身的土布衣衫,头上打了个大包头,一看就晓得是个贵州客。汉子打着哈哈说:“怎么?安师傅,认不得我了?!”

安齐家眨巴着眼睛,着真打量着对方。他终于想了起来:“啊!你是铜鼓寨的吴宗亮,亮哥,你快请坐。”

范祥云说:“吴大哥是昨天到的洪江。找你找不着,就歇在了老郎庙。吃过早饭,我正要带他去找你。”

“找我?!找我做哪样?”安齐家不解地问。

吴宗亮笑着说:“安师傅,你真是贵人多忘事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