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湘西秘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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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5章 鼓楼下的无字碑(1)

“麻雀尾”载着吴宗亮和康喜春夫妇,从洪江溯沅水、转而逆清水江而行,三天之后,到达王寨,再走五十里山路,便到达了此行的目的地铜鼓寨。

铜鼓寨座落在一个绿树掩映的山湾里。鳞次栉比的吊脚楼,众星捧月似地拱出一座气势恢宏的鼓楼。高大气派的寨门,雄踞在寨子的入口处。寨门前,小河蜿蜒流过。小河的下游,建有一座重檐连缀的风雨桥。几个娃崽在桥上嬉戏玩耍。当他们发现吴宗亮带着一男一女,朝着风雨桥走来时,便飞快地向寨子里跑去,不住地高声叫喊:“戏师傅来了!戏师傅来了!”

鼓楼上敲起了铜鼓,寨子里吹起了芦笙。康喜春夫妇在吴宗亮的示意下,放慢了脚步。不一会,由一伙后生组成的芦笙队鱼贯走出寨门,排列在岩板路的两边,吹奏起迎宾的乐曲。

“亮哥!这是做哪样?”康喜春惊异地问。

吴宗亮回答:“欢迎你们,欢迎远路来的客人呀!”

“亮哥,这怎么抵当得起。”康喜春受宠若惊。身份卑微的戏子,来到这深山侗寨,竟然能得到如此隆重的礼遇。

筱碧玉见这般情景,眼眶顿时湿润了。

在吴宗亮的带领下,康喜春夫妇进到了铜鼓寨。芦笙队吹奏着迎宾曲,一直把他们送到吴宗亮的家中。屋前屋后,立刻围聚了看热闹的乡亲。吴宗亮站在门口对众人高声说:“乡亲们,戏师傅和师娘走了一天路,很是劳累,需要休息。大家回去吧!往后的日子长得很,戏师傅会天天和我们在一起的。”

亮哥这一说,乡亲们随即散去。亮哥回身到屋里,对康喜春和筱碧玉夫妇说:“宗亮把你们接到了铜鼓寨,接到了我的家里。从今天起,你们就在这里安身。你们是铜鼓寨的戏师傅,是尊贵的客人。你们想在这里住多久,就可以住多久,住得越久,我们就越高兴。你们在这里安家,我们更欢迎。”

康喜春和筱碧玉,在吴家仓楼下的厢房里落住。亮哥的婆娘雁嫂,热情而麻俐,为客人抱来崭新的铺盖。筱碧玉欣赏起铺盖上镶嵌着的侗锦来。

“织得真好!”筱碧玉赞叹着,指着一排人形的图案问雁嫂:“这是哪样?好像是人崽崽啊!”

雁嫂笑着说:“正是人崽崽。女人盖这种铺盖,是最容易生崽的。”

听了雁嫂的话,筱碧玉和康喜春相视一笑。

第二天早饭后,亮哥带康喜春来到寨子中心的鼓楼。这里是铜鼓寨吴姓子弟班的活动场所。康喜春细看九层鼓楼的里里外外,六边形的鼓楼里,正中竖着一根巨大的杉木柱头,柱头的两侧横安着一截截小木桩,成为可供攀缘的独木梯。鼓楼顶部悬挂着一面铜鼓。昨天,就是敲响这面铜鼓,集合了寨子里的芦笙队。

吴宗亮指着铜鼓,诉说铜鼓寨的来历:“永乐年间,我们吴姓人的祖先在这山湾里挖得了这面铜鼓,确认这里是块风水宝地,便在这里安了家。我们的寨子就叫做铜鼓寨。”

鼓楼前面是一块坪场,紧挨坪场有一眼池塘。坪场上,竖立着一块巨大的石碑,碑上一个字也没有。康喜春曾经听说过无字碑。可他真正见到无字碑,这还是第一次。他问道:“亮哥,这碑上怎么没有文字?”

吴宗亮回答说:“万历十八年,邻近的四十八寨,在我们铜鼓寨起大款,订立款约。当时,我们这里没人识字,就立了这块无字碑,作为永久的凭证。”

康喜春问:“没有把款约刻在上面,又怎能说是凭证呢?”

亮哥说:“款约虽然没有刻在碑上,可记在了我们的心里。人心毁不掉,比刻在石头上更牢靠。”

铜鼓寨是锦屏与黎平交界地带最大的寨子,住着许多殷实人家。铜鼓寨附近的山上,都是人工营造的杉树林。这里人工种植杉树,已经有了近两百年的历史。吴宗亮的祖公,便是寨子里第一个种植杉树的人。这里的侗人从山上砍下杉树,或是水运到洪江发买,或是卖给进山收购的外乡人。殷实的人家,当起了木客老板。家境贫苦的人,成了河下的排古佬。后来,他们又从湖南引进了油桐树,用“麻雀尾”装着一船船桐油籽,运到洪江的油号出售。湘西最大的口岸洪江,成了这些经商的、放排的、划船的人常来常往的地方。渐渐地,他们都学会了讲汉话。每到洪江,他们最惬意的事,便是到天王庙看高腔戏,回到铜鼓寨,还仍然在津津乐道。三年前,亮哥到天柱县的邦洞去赶四月八的歌场。他意外地发现,歌场上竟然搭起戏台在唱高腔戏。唱戏的不是洪江请来的戏班,而是邦洞本地的子弟班。吴宗亮得到启发,萌生了组建子弟班,学唱高腔戏的想法。不久后,安齐家从铜鼓寨经过。乡亲们对高腔戏的热情,更是激励和鼓舞着他。于是,便有了他前往洪江找安齐家请求帮助,偶遇康喜春,请来教戏高师的缘法。

铜鼓寨子弟班的拜师仪式,事先没有告诉康喜春夫妇。傍晚,当夫妇二人在吴宗亮的陪同下来到鼓楼时,四周的板凳上已经坐满了人。鼓楼的上方,摆着香案。见康喜春夫妇进场,人们立刻齐刷刷地站了起来。夫妇二人不知所措,吴宗亮随即宣示:“今天,我们铜鼓寨的二十四人子弟班,在这里行拜师之礼。请师父、师娘上座,受弟子一拜!”

话音刚落,人们便七手八脚,把康喜春夫妇推上了香案前的板凳上落坐。紧接着,二十四人跌跪尘埃,纳头便拜,同声高喊:“师父!师娘!”

“快快请起!快快请起!”康喜春和筱碧玉为这突如其来的场面所感动。二人连忙起身,噙着热泪将吴宗亮和众人扶起。

吴宗亮说:“从现在起,我们都是康师父的徒弟了。我们跟着师父,认真学戏。学会了,认真唱戏。常言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从今以后,师父的事情,就是我们徒弟的事情。记住了没有?”

众人同声回答:“记住了!”

吴宗亮接着高声说:“请师父给弟子训话。”

“各位请坐!各位请坐!”在弟子们落坐之后,康喜春继续说话:“喜春来到贵地方,是为了讨一口饭吃。承蒙各位错爱,喜春愧不敢当。在坐各位,年纪大的,是喜春的兄长;年纪小的,是喜春的老弟。唱戏的事情,有句俗话说得好:唱到老,学到老,还有三分学不到。从今以后,请各位把我们俩公婆也当成铜鼓寨的人。在铜鼓寨的子弟班里,没有师徒,只有兄弟。”

“师父,你也不必太客气了。”拜师之后,吴宗亮便立刻改了称呼。他说:“三百六十行,行行有师父,就连吃稀粥都有师父。如今我们拜了师,也就成了梨园中人。一切都按照梨园的规矩办。今天,徒弟们没得哪样表示。我们和师父、师娘一起吃个合拢饭。”

天渐渐黑了下来,鼓楼里燃起了槁把火。人们在鼓楼里摆上了长长的一排桌子,二十四位学艺人将他们各人带来的酒菜,一齐摆到了桌子上。康喜春和筱碧玉见事明白,大家把酒菜放到一起吃,叫做合拢饭。

“师父!师娘!”吴宗亮说:“徒弟们是尽心了,不知二位合不合口味?”

筱碧玉见了满面桌子的酸菜,连忙说:“合口味,我最喜欢吃酸菜。”

吴宗亮吩咐一个后生,给各人面前的酒碗里筛酒。接着向康喜春夫妇介绍:“我们侗家人,三天不吃酸,走路打捞蹿。这些酸蕨菜、酸笋子、酸豆角、酸薤头……都是山里的出产。这些是各人带来的酸肉、酸鸭和酸鹅。这位宗昌是我的堂兄,他特意带来这腌了五十年的酸鱼。这样的酸荤,就是我们侗家人,也很难吃到,今天拿来献给师父。他想跟师父学打鼓,请师父放教。”

吴宗昌随即起身,端起碟子,将那碟子里的两小块陈年酸鱼,分别挟在了康喜春和筱碧玉的碗里,说:“不成敬意。师父、师娘请受用。”

盛情难却,康喜春和筱碧玉吃着侗家人献给至尊客人的菜肴──陈年酸鱼。鲤鱼经过酸坛子五十年的腌制,全然失去了本来的鱼味。二人把酸鱼吃进嘴里,除了咸以外,就再也没有别的滋味了。侗家这种奇特的饮食习俗,不知已经沿袭了多少年,客人在品尝主人献上的食物,也在咀嚼主人营造的情意。

当师父康喜春、师娘筱碧玉面带笑容,吞咽下侗家的陈年酸鱼时,徒弟们有着说不出的愉快。在吴宗亮的示意下,在场所有的徒弟,都站立了起来,一齐端起了面前斟满苦酒的土陶碗。康喜春和筱碧玉见状,也跟着起了身。只见吴宗亮面带微笑,端着酒碗,来到了他二人的面前,充满着深情地说:“我们侗家的这种酒,叫做苦酒。吃在嘴里,有些许儿苦味,咽下喉咙,却又能回味出甘甜。这种酒也就叫做‘先苦后甜’。师父来教铜鼓寨的子弟班,也是一件先苦后甜的事情。我们敬师父、师娘吃了这杯酒,大家一同先苦后甜。”

在一片“先苦后甜”的叫喊声中,鼓楼里所有的人,把土陶碗里的苦酒一饮而尽,就连不嗜酒的筱碧玉,也把一碗苦酒喝了精光。

康喜春开始了在铜鼓寨的教戏生涯。每天清晨,他带领徒弟们在鼓楼前的坪场上练功、喊嗓。吃过早饭,徒弟们都回家做各自的活路去了,他便在鼓楼里口述剧本,由亮哥抄录在本子上。到了晚上,康喜春召集徒弟们到鼓楼里,有时教授剧本和唱腔,有时教授文武场面。从早到晚,他没得一点闲空。

筱碧玉进入侗乡,也进入了她人生崭新的世界。她和丈夫一起,得到了以往所不敢奢求的尊重。雁嫂比筱碧玉整整大十岁,是个和蔼可亲的人。筱碧玉不让她跟着亮哥叫师娘,雁嫂却偏生要这么叫。她正在教七岁的小女儿蓓柳织侗绵。侗家的姑娘,从小跟着妈妈学织锦。在嫁人以前,要完成她婚后一生所需的侗锦用品,诸如被褥、衣物、围裙……以及日后娃崽的背带、披风等。闲来无事的筱碧玉,也跟着蓓柳一起学织锦。她是个心灵手巧的人,一看就懂,一学就会。雁嫂若是工夫忙,她就代替雁嫂教蓓柳。雁嫂的娘家,在黎平的贯洞,阿妈熟知妇科病的草药,在四乡八里非常著名。雁嫂在娘家做女时,缠着要跟阿妈学,阿妈就是不教。按照规矩,这样的技艺,只传儿媳,不教女儿。筱碧玉把自己的病情告诉了雁嫂。雁嫂是个热心肠,特意领着她回了一趟娘屋,为她捡来了草药。七月间,她果然有了喜。康喜春得知她有流产的习惯,嘱咐她一定要注意保胎。雁嫂又特意回了一次娘屋,捡来了安胎药。

康喜春为筱碧玉有喜感到高兴。这个跟着他一起“打瓜金”的可怜女子,终于能实现她一生中最大的愿望了。他的重重心事,又同时被勾了起来。他离开浦阳镇时,不曾给康家洲的屋里留下过一句话。那里还有他的老娘和一个未成年的伢儿。他这一走,杳无音信。老娘既要照看伢儿,又还要替他担心。他身在这深山侗寨,对老娘不能尽到孝心,对伢儿不能抚养,不由得产生了一丝丝的后悔。他甚至不明白,当初怎么会做出贸然的决定?是为这女子的花容月貌所吸引?还是对这女子的一片怜悯之心?他隐约地感觉到,亮哥早已得知他和妻子的来历,只是没把事情挑明。不管怎么样,和人家的婆娘“打瓜金”,总是一件不光彩的事情。这或许就是亮哥不愿把事情挑明的原因。

子弟班的开台演出,定在十一月初三铜鼓寨的歌场期间。距离开台只有三个多月了。寨子里已经募集了置办行头的资金。亮哥让康喜春开了需要购置的行头的清单,走了一趟洪江,买回了所需的一切行头。亮哥回来的那天晚上,在鼓楼里清点完行头之后,把康喜春叫出鼓楼,去到了那块无字碑的后面。

“告诉你一声,安师父已经托人把银子带回康家洲了。你安心在这里教戏,屋里的事情不要担心。”亮哥轻声说。

听了亮哥的通报,康喜春懵了。一切来得这样突然,真叫人一时不知所措。好半天,他才说出一句话:“我和碧玉的事情,你已经晓得了?!”

“晓得一些,不全清楚。”亮哥说:“看得出,师父不是坏人,师娘也不是坏人。你们这样做,总有你们的理由,什么理由?我不会多问,也不该多问。”

“那就多谢了!”康喜春感激地说。

“师父千万莫这样讲,你把子弟班教得这样好,我还要多谢你哩!”亮哥又看了看四周,继续说:“你我的话,就讲到这里打止,对外面,不要透露出半点风声,以免惹出意外的事情来。师娘现时有身孕,伤了神,会动胎气。我对你们事情的了解,还有寄银子去康家洲的事情,暂时都不要告诉她。”

这晚,康喜春睡在床上,一直难以成眠。来到铜鼓寨落脚,就像是做梦一样。在浦阳镇懵里懵懂做的一切,到今天想起来仍然感到后怕。所幸的是,他一路都遇到了贵人。在洪江,安师兄为他出主意,作安排。后来,又遇到了铜鼓寨的亮哥。特别是亮哥替他寄钱回康家洲屋里,是他万万没有料到的。这位铜鼓寨的能人,好人,连他心里想的那些事情,竟然也全都明白。有银钱寄回康家洲,总算去了后顾之忧。以后日子怎么过?他的心里没有底。虽说是铜鼓寨的亮哥对他好,徒弟们对他好,也不能在这里永远住下去啊……他睡不着,索性从被窝里坐了起来,起身去到卧房的角落里,敲打火镰,点燃纸煝,再钻进被窝里,披着衣服,坐在床上,拿起水烟袋吃起烟来。

水烟袋“咕噜咕噜”的响声把筱碧玉惊醒,她揉着惺忪的眼睛说:“怎么,还不睡?”

“睡不着。”康喜春深深地吸了一口烟,而后吐着烟雾。

“在想康家洲屋里的老娘和伢儿了。”话语里充满着歉疚。

康喜春没有做声,只是“咕噜咕噜”地吃着烟。

筱碧玉侧转身子,伏在康喜春的胸口说:“都是我,都是我拖累了你。”

“唉!”康喜春叹了一口气,放下手里的水烟筒,转而抚摸着筱碧玉的满头青丝,爱怜地说:“你我都走到这一步了,还讲这些做哪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