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湘西秘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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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4章 太清宫,老郎庙(3)

吴宗亮这一提醒,安齐家才想了起来。两年前,洪江的春和班,应贵州黎平湖广会馆之请,去唱会馆戏。当地的首事见班子里没得安花脸,硬是不肯开锣。没奈何又专门派人回洪江来接安齐家。安齐家日夜兼程往黎平赶,途中在一个叫铜鼓寨的地方住了一夜。铜鼓寨是个由吴姓人组成的侗族寨子,在锦屏、黎平两县的交界处,盛产木材。寨里人多以放排为生。排古佬们放排到洪江时,没人不看过安齐家的戏。他们回到家里,把安花脸说得神乎其神。那天夜里,安齐家就住在吴宗亮的家中。人们都希望一睹安花脸的风采,把吴宗亮家的吊脚楼,挤了个水泄不通。人们希望听到安花脸唱戏,安齐家满足了他们的愿望。高腔花脸声震檐瓦的唱功,使得他们格外感到新奇。近年来,高腔戏渐渐传入了侗区。一些侗族村寨,都在鼓楼里开办了子弟班,从汉区请来艺人教唱高腔戏。吴宗亮提出,铜鼓寨的吴姓人也想组建一个子弟班,希望安齐家能来教戏。安齐家在洪江梨园界,坐着花脸行当的头把交椅,要他到那里去教戏,显然是不可能的。安齐家承诺,他会为铜鼓寨在洪江物色合适的教戏师傅。安齐家正愁康喜春没去处时,突然冒出一个亮哥。这不是老郎菩萨显圣,又是哪样呢?

“这一讲,我倒是想起来了。”安齐家说:“亮哥要请高腔师傅去教戏,容易得很。说来也真的有缘法,你要找的师傅,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吴宗亮立刻对着康喜春说:“既然如此,安师傅讲的,敢莫就是这位师傅。请问师傅贵姓?”

“免贵姓康,康喜春。”康喜春连忙说。

安齐家立即将师弟推荐给吴宗亮。他说:“这位康师傅,是我的师弟,本行是旦角。在娘肚子里就开始学唱高腔,生旦净丑,文武场面,门门到把,是个全堂挂子,肚子里的戏又特别饱。若论教戏,就要请这样的师傅。”

“康师傅是位难得的浦阳师傅,浦腔浦调,正宗的高腔。”范祥云也在一旁打着边鼓。

康喜春表明态度。他说:“二位过誉了,喜春没那么大的本事。唱戏的人唱到老,学到老,还有三分学不到。若是吴大哥不嫌弃,愿到贵地方讨口饭吃。”

吴宗亮听了介绍,喜出望外。他说:“康师傅千万莫这样讲。我们那地方,安师傅是去过的。山野村寨,多见树木少见人,怕的是委屈了康师傅。康师傅有哪样要求尽管提出来,我们能做到的尽量做到。”

这时候,一个妇人风风火火进到老郎庙。她便是范祥云的婆娘燕氏。燕氏手里拎着个菜篮子,显然是刚从菜市场买菜回来。

“出事了!出事了!”燕氏一进屋就连连说。

“一惊一诈的,到底出了哪样事?”范祥云问婆娘。

燕氏放下菜篮,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昨夜,筱红玉在太清宫里吊死了。”

听说筱红玉自尽,最吃惊的,莫过了康喜春了。当着范祥云的面,他不便表露。原打算让筱碧玉在离开洪江之前,去太清宫与姐姐见上一面。她的这个愿望,看来已经无法实现了。一旁的安齐家,也不免暗地里为筱碧玉感到遗憾。

“唉!一个遭万孽的女子哟!”安齐家想知道筱红玉葬在哪里,便找个由头问道:“就那么吊死了,也不晓得太清宫怎么对她下的葬?”

燕氏说:“听有人说,太清宫给她草草钉了几块板子,便抬到山上埋了。”

“太清宫的阴地,在老鸹坡的坡背,筱红玉想必就是葬在那里。”范祥云是个老洪江,对那片阴地十分的了解。他叹息道:“听说那阴地是个花形,缺了瓣的花形,正应合着风尘女子是残花败柳。这些可怜的女子,死了还要被人作贱,也不晓得是哪位地理先生作的孽。”

“是的!是的!听说她就葬在老鸹坡的坡背。”燕氏说。

老郎庙里,在安齐家和范祥云的见证下,康喜春和吴宗亮谈妥了前去教戏的相关事宜。他们决定,第二天清早到岩码头会面,坐船上贵州。

康喜春和安齐家到班子里辞掉了下午的戏,去到老鸹坡,把筱红玉的新坟看了个实在。在回来的路上,二人到铺子里买神香和纸钱,回到康喜春的出租屋,已经到了生火煮晚饭的时候。

“安师兄也来了,今天的戏怎么散得这样早?!”筱碧玉好生奇怪,问道。

康喜春说:“有点事,下午没去唱戏。快点煮饭,肚子都饿扁了。”

“你也真是,安师兄来吃饭,怎么不买点菜回来。”筱碧玉娇嗔地说。

“不要紧的,随便吃点就是。”安齐家说。

筱碧玉看到带回来的神香、纸钱,问道:“哟!买回这多的香、纸做哪样?”

“你嫂子每逢初一、十五总要烧香、烧纸,我就顺便买了点带回去。”安齐家和康喜春商量过,暂时不把筱红玉自尽的事情告诉筱碧玉,便编出了这样一段话。他对康喜春说:“喜春,怎么还不把去贵州的事情告诉碧玉?”

康喜春立刻告诉筱碧玉:“安师兄已经给我们联络好了,去贵州教堂子,明天清早就动身,到岩码头坐船去。”

筱碧玉说:“要是这样,你就更该买点菜回来了。我们到洪江,全凭安师兄关照,在这里进进出出,连餐正经点的饭都没吃过,真叫人过意不去。”

“自家兄弟,讲这些做哪样!随茶便饭,意好水也甜。吃过中饭,你把东西收拾好,把房租付了,房子退了。白天不方便,等到夜晚,再去看望你的姐姐,跟她道个别。”安齐家心里虽然不好受,表面上却在装做若无其事。

武高武大的安齐家,看起来粗鲁,却是粗中有细。他预料到,若是筱碧玉得知姐姐自尽,一定会伤心得死去活来。这时候,筱碧玉开始在小屋里张罗着做夜饭。安齐家朝着康喜春使了个眼色,意思是说,要趁着这时候,得事先给筱碧玉来点儿开导,免得到时候接受不了眼前严酷的现实。

“唉!人生在世,父母也好,夫妻也好,兄弟也好,姐妹也好,还有那朋友也好,总是有聚有散的。聚时容易别时难,舍不得,也是要舍的啊!”安齐家叹息着。他那伤感的话语,乍一听,似乎说的是他与师弟康喜春的即将分别。

康喜春立刻接腔,延伸着安齐家的讲话:“是啊!夫妻也好,姐妹也罢,若到别时终须别。命中注定,‘阎王注定三更死,不得留人到五更’啊!”

“怎么?又在想姐姐了?!”筱碧玉将康喜春的前妻称为姐姐。异常敏感的妇人,误以为丈夫又在思念前妻了。她一边炒菜一边说:“她过世之后,你为了她两年不唱戏,就凭这点,你也算对得住她了。”

“我哪里是在讲她啊!”康喜春凄惶地摇着头,含着泪对筱碧玉说:“我是讲你的同胞姐姐,苦命的红玉姐姐。”

筱碧玉听丈夫说讲的是姐姐,好生感动。她鼻子一酸,眼泪顿时便夺眶而出了。她从内心深处感激丈夫对姐姐的关心。她根本就不在意丈夫说的哪样“阎王”呀!“死”呀!她怎么也不会把姐姐同死联系在一起。就在昨天晚上,她还瞒着丈夫,悄悄去到太清宫,见到了一个活生生的姐姐。她说:“是啊!姐姐的命,也真是太苦了。恨只恨我不能替代她去受苦。”

安齐家接过话头,借题发挥:“是啊!一个人命中的难星和劫数,只能自己承受,任何人都无法替代。在世人看来,她还年轻,还不该去那个地方,殊不知‘阎王取人无老少’啊!”

筱碧玉心想这师兄弟怎么了?!一个说“阎王”,二个又说“阎王”。姐姐是不会去到阎王那里的。她真想把昨天夜里在太清宫见到姐姐的情景,一五一十说给他们听。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天已经断黑了。吃夜饭时,筱碧玉说:“明天,喜春和我就要离开洪江了,你们师兄弟应该喝一杯。”

“今晚的酒,我看就免了吧!”安齐家说着,摆了摆手。

康喜春立刻跟着说:“是啊!今晚就不喝了。”

筱碧玉好生纳闷。以前这师兄弟吃饭时,酒是少不了的。这杯离别酒,怎么就不喝了呢?筱碧玉只见这两个男子汉,在桌子前栽着脑壳,一牙一牙地吃着饭,如同满嘴嚼着锯木屑,咽不下去,根本就不像是肚子饿扁了的样子。联系到师兄弟说的“阎王”,说的“死”,筱碧玉立刻出现了不祥的预感。

“喜春,你说老实话,出哪样事了?”筱碧玉问。

康喜春说:“没事,你赶紧吃饭。”

“安师兄,告诉我,究竟出哪样事了?”筱碧玉想从安齐家那里得到答案。

“没事,你赶紧吃饭。”安齐家的回答,和康喜春一模一样。

筱碧玉把碗筷一放,说:“我已经吃饱了。究竟出了哪样事,你们要同我讲实话。”

康喜春与安齐家对目而视,安齐家朝他点了点头。康喜春哽噎着喉咙对筱碧玉说:“明天我们就要离开洪江了,去跟红玉姐姐道个别吧!”

“就是为这事吗?我这就去太清宫。”筱碧玉依然觉得迷惑不解。

“她不在太清宫了,已经去了老鸹坡。”讲这句话的是安齐家。尽管他不忍心,也必须把这个噩耗告诉筱碧玉。

刹那间,筱碧玉眼前一片漆黑。她从小在洪江的堂班里长大,懂得“去了老鸹坡”意味着哪样。她绝对不相信,昨夜才见过面的姐姐,会走得这样匆忙。

“不!她在太清宫,她没去老鸹坡!”筱碧玉坚信不疑地吼着。

无奈之下,康喜春对她说出事情真象:“姐姐确实已经去了老鸹坡。昨天夜里,她悬梁自尽了。”

康喜春的这番话,点醒了筱碧玉。她想起了昨天夜里姐姐对她说的话。姐姐说,能够见到她,知道她的日子过得好,便可以无牵无挂地到那边去了。姐姐的话已经说得明明白白,却没能引起她足够的注意。追悔莫及的筱碧玉,用自己的两个拳头,轮番地捶打着自己的胸脯。

“是我害死了姐姐呀!我不是人呀!我不是人!”筱碧玉责骂着自己。

“不许胡说,是她自己寻的短见,怎么可以说是你害死她的呢?!”康喜春说着,一把抓住筱碧玉捶打自己的手。

“喜春,对不住,昨晚我瞒着你去太清宫看了姐姐……”筱碧玉流着伤心的泪水,对丈夫说了实话。

筱碧玉实情一说出,安齐家和康喜春立刻明白了筱红玉自尽的原因。历经磨难的筱红玉,对于眼前的处境,已经不堪忍受。见到亲人,是她一生中最后的愿望。当这个愿望得以实现之后,她便以这种方式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筱碧玉哭成了个泪人儿。痛苦中,她回忆着和姐姐见到的最后一面。是她的一句句谎言,使得善良的姐姐,心灵得到了最大的满足。姐姐无牵无挂地走了,她却留下了终生的遗恨。

安齐家发话了:“碧玉,红玉已经走了,人死不能复生,你再哭也是枉然。明天清早,你和喜春要动身去贵州。今夜,你应该去到老鸹坡,给姐姐磕个头,跟姐姐道个别。姐姐会在阴冥之中保佑你,保佑喜春的。喏!香、纸都已经准备好了,我和喜春跟你一起去。”

他们出门不久,天突然下起雨来。不一会,巷子两边的青瓦屋,便“哗哗”地滴起了瓦檐水,仿佛是老天爷在为一个苦命的风尘女子落泪。

①麻雀尾:一种沅水上游的船只,因翘起的船尾形似麻雀尾巴而得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