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湘西秘史
25458800000120

第120章 重逢在寒冬(1)

客船到达江汉关码头时,已是傍晚时分。大雪纷纷扬扬的下着。伴随着呼啸北风在长江上空飘洒着的雪花,落到江水里,立刻无影无踪。客船刚靠岸,张复礼便急不可耐地抢先走下舷梯,登上堆满积雪的码头。这时,一辆马车吆喝着从他身边驶过。他招了招手,车夫便立刻将车子停了下来。

“快!去汉水码头!”张复礼说着,一跃而登上马车。他放下马车上撩起的窗帘,倚靠着背垫,闭上了眼睛。马蹄奔跑的“哒哒”声,车轮辗过雪地的“吱吱”声,回响在他的耳边。九年之后,他又回到了这里。凭心而论,这久没回汉口,固然有娄听雨的原因,而主要的原因还在自己。当初他决定去镇江,与娄听雨并无任何关联。临行前的节外生枝,冒出一个娄听雨,还稀里糊涂带着她去了镇江。就这样,娄听雨成了他的第三房,还在那里为他生了两儿两女。所有人都认为,他去镇江是与娄听雨的合谋。生意越做越大,女人越玩越多,这便是他在人们心目中的形象。他纵然浑身是口也说不清。对老丈人娄汉祥说不清;对小妾潘小芸说不清;对浦阳屋里人就更说不清了。离开镇江回汉口,他无法向婆娘启齿。面对着复万火急的催归书信,他认定自己是万劫不复的罪人,却无法自拔。不久前,娄听雨不经意间发现复万的来信,得知潘小芸生命垂危。她对张复礼生气了,说这样的事情为什么不告诉她?那女子毕竟是张复礼的一房妻室,他们还有一个女儿。如若张复礼再不回汉口一趟,旁人矛头所指就不仅是张复礼,势必会把她也牵扯进去。她敦促张复礼立刻回汉口,一则处理好芳草第里的事情,免得在人前留下话柄;二则向老爷子负荆请罪,化解她与父亲的积怨。九年间,她曾无数次去信请求父亲恕罪,从未得到过只言片语的回复。女婿当面请罪,或许能求得老人的原谅。张复礼就这样回到了汉口。

“先生,码头到了。”风雪中,车夫大声喊道。

张复礼被惊醒。他付了车钱,急匆匆去到码头。渡船因大雪封航。张复礼呆呆地站在汉水岸边,不一会身上便落满了白雪。他遥望江流对岸,龟山雾濛濛一片。今晚还能过江吗?张复礼问自己。必须过江,张复礼对自己说。他凭借雪光,看见江边不远处停泊着一条白雪复盖的渔划子,便踏雪朝那里走去。

“老板,吃饭呀!”张复礼登上划子,与正在吃饭的渔人搭讪。

划子上,挂着一盏点洋油的马灯。一位老者和两位汉子正在灯下围炉对饮。鱼火锅里下着白菜,冒着热气。老者放下酒杯,望着雪夜光临的不速之客,带有几分惊愕:“先生,你是──”

他在老者身边坐下,把一双冻僵的手,伸到炭火上烘烤着,开门见山地说:“从镇江来,船刚到,要到汉阳去,封航了,想要几位老板送我一趟。”

老者看了看张复礼,没有立刻回话,而是斟上一杯酒递给他说:“来吧!先喝一口,暖暖身子。”

张复礼一仰脖子将酒喝干,急切地说:“请各位帮忙,我有急事。”

“急得很?!”

“十万火急。婆娘病重,去迟了,便见不到最后一面了。”

“可这天气──”老者望了望舱外,大雪仍在下着,江面一片漆黑。

“老板──”张复礼向老者投去祈求的眼光。

老者沉吟了一会,说:“这样的大雪天夜里摆渡过江,从来没有过啊!”

“老板,你开个价,要多少钱,我照给。”张复礼说:“五两,怎么样?要不,就十两……”

张复礼出的高价,并没使打鱼人心动。他们没表态,仍然在不动声色地喝酒、吃火锅。过了好一会,他得到了两个汉子的回答。

“银子是好东西,可性命比银子更要紧。”

“若是把命丢了,得了银子有卵用。”

“混账话!”老者突然扳起脸,对两个儿子斥责道:“没看见人家是在为难之中吗?不去就不去,好言一句心中满,怎么能这样跟人家说话!”

听了老者的话,张复礼从头凉到了脚,却仍不想放弃。他站立起身,然后“卟嗵”一声跌跪在舱板上,苦苦哀求道:“大叔!你行行好,就渡我过江吧!”

紧接着,张复礼连连叩头不止。船上的打鱼人惊呆了,连忙放下杯筷,将张复礼搀扶起来。张复礼的这一跪,把划子上父子三人的心肠跪软了。老者当即决定送张复礼过江,两个儿子自然不敢打拗。他们之间,没有讨价还价,甚至连价钱也没有讲。他们放下酒杯,连饭也不吃了。张复礼过意不去,要他们吃了饭再开船。老者是个急性子,没听张复礼的。他取来蓑衣、斗笠,交给张复礼,说:“给,快戴上,披上,举着马灯在前面照路。”

张复礼连忙摆手,说:“大叔,这不行。我在前面举马灯照路就是。大雪天,你肯送我过江,我已经感激不尽了,这遮风挡雪的斗笠和蓑衣,我是绝对不能用的。”

老者不再推让。他立刻戴上斗笠,披上蓑衣,去到了划子的后艄上。这次雪夜航行,必须由他亲自掌舵。天上下着大雪,江面上一片漆黑,又没得任何标记,他凭着多年的经验,应该是能辨别出大致方向的。

渔划子离开了岸边。鹅毛般的大雪,在北风的呼啸中漫天飞舞,飘洒在波涛滚滚的江面。张复礼高举着的马灯发出的微弱光亮,在雪夜中变得模糊不清。掌舵的父亲,划桨的儿子,凭借着马灯仅有的光亮,全神专注地进行各自的操作,不敢有半点懈怠。雪花飘落,他们的斗笠越戴越沉,也来不及拍打。船头举马灯的张复礼,浑身积满了白雪,变成了一个雪人。小小的渔划子,抵挡不过北风的吹拂,老者的舵把子,也不听使唤了。他驶向汉水对岸的计划被挫败。划子随风驶向下游,根据他的判断,前面不远处已经是汉水口了。

“风太大,拢不了岸,船要进长江就由它进。”老者在后艄上大声叫喊。

渔划子在风雪中随波逐流,驶向汉水口,进入了长江。站在船头举着马灯的张复礼,听说划子被推到了长江,背心里吓出了麻麻汗。

“先生不必紧张,有我们在,你一定能平安到家。”老者说着,又大声吩咐两个划桨的儿子:“崭劲划,划上水,前头有木排,划子就往木排上靠。”

出了汉水口,渔划子逆水而上,艰难地前行着。划子一会儿被托上浪峰,一会儿被悠落谷底。船头伫立着的张复礼,一个趔趄险些儿摔倒,马灯却依然举在手中。一路上寒风吹刮,他浑身上下都已经凉透,脸膛刀割般疼痛,鼻子里流出的清鼻涕结成了冰楂。那只高举马灯的手臂也越来越不听使唤了。

“先生,把马灯擦擦亮,再高举点。”尾艄上的老者在喊话。

张复礼听得真着,立刻照办。他抖落马灯上的积雪,用衣袖把灯罩擦拭了一番,马灯立刻明亮了许多。透过马灯的光亮,人们看见上游不远处是连片的大木排。

“爹!前头有木排!”两个儿子不约而同地大声叫喊。

“使劲划,往那里靠拢!”老者发令。

铺着白雪的木排连成一片。每块木排上,都有一个被积雪覆盖的野鸡棚。这些来自湘西的木排,张复礼实在太熟悉了。若不是木排铺满江面,渔划子想拢岸,还着实不易哩!张复礼去到船舱里,将十两银子塞到老者的手中,接着又千恩万谢了一番。这时,他那僵直的双脚,仿佛不再属于他自己了。

张复礼一溜小跑,来到了芳草第的大门前。他迟疑片刻,鼓起勇气敲门,大声喊叫:“小芸!小芸!我是复礼,我回来了!”

大雪纷纷地下着。芳草第里,没有动静。

“小芸!凤儿!开门!是我回来了!”张复礼继续反复敲门、喊叫。

张复礼抬头仰望小楼。他发现,楼上的窗口亮起了灯光。

“凤儿,是我,是爹爹回来了。”张复礼大声地喊叫着女儿。他料定,女儿听到他的声音,一定会和小芸一起来给他开门的。

下楼梯的脚步声,从小楼里传来。张复礼侧耳倾听,是两个人的脚步,果真如此,是她们娘儿俩一同下的楼。“吱扭”一声大门打开。站在他面前的,不是小芸和凤儿,而是翠珠和凤儿。不祥的预感心头掠过。他下意识地抬起头,门楣上的紫色纸签上写着三个白色的大字:“当大事”。他顿时明白了一切。

“怎么?小芸她──”

“下葬已经三天了。”回话的是翠珠,语气和天气一样冰冷。

“爹,你也晓得回来呀?”玉凤带着呜咽,开口说话了。话语里充满着怨艾。

“我──”张复礼不知如何回复女儿。他看着女儿瞪大的两只眼睛。

“回屋去吧!有话到屋里说。”翠珠说。

张复礼来到门檐下。翠珠将他拉住,为他拍打着身上的积雪。

“刚到?!”

“刚到。”

“这时候还有渡船?!”

“十两银子雇了一条渔船,刹黑开的船,在江上折腾了半夜,刚刚才拢岸。”

“大雪天,夜航过江,太危险了。”

“就这样,我还是回来晚了……”

翠珠和凤儿都听得清楚,张复礼的话语中,带着呜咽声。

张复礼进到客堂里,浑身已散了架子,一屁股便坐到了一把椅子上。他浑身哆嗦起来,一连打了几个喷嚏,鼻涕随之便流了出来。张玉凤对于父亲久久不回,心存着一肚子的埋怨,甚至是痛恨,当她见到父亲的这般模样时,心便立刻软了。她走过去,挨近父亲身边坐下,伏在那宽阔的肩头上“呜呜”地哭了起来。张复礼抚摸着玉凤的头,眼泪落个不断纤。九年前,他离开汉口去镇江时,女儿还是个小丫头,如今长成了大姑娘。他没料到父女的再次重逢,竟是在这样的情境中。

“小芸过世,复万已经给你去了信,信只怕还在路上。”翠珠一边在圆盆里生木炭火,一边告诉张复礼。

张复礼木然而泣,没有说话。

“复万也给浦阳镇去了信,要钰龙到汉口来一趟。”

“要钰龙来汉口做哪样?”

“小芸留得有话,要凤儿回浦阳,往后由大娘照看她。我和复万商量过后就作主了,让钰龙到汉口来接她回浦阳。”

许久,张复礼才喃喃地说:“这样也好……”

翠珠给张复礼熬好姜汤,让他喝下。又给他烧了滚烫的水,在水里掺了酒,撒了盐,让他洗了个热水澡驱寒。这时,已经是四更过后了。

张复礼洗澡时,翠珠在楼上的小房里,为他摊好了床铺。喝了姜汤,洗了热水澡,张复礼身上渐渐回暖。他躺在床上难以成眠。突然,他觉得喉咙疼痛,作痒,便咳起嗽来。摸摸脑壳,烧得烫手。江上所受的风寒,绝不是一碗姜汤,一个热水澡就能调理好的。他料定大病降临,却不愿再惊动翠珠,更不愿让女儿替他担心,他挨着,挺着。高烧来得迅猛,转瞬间,他变得晕晕乎乎了……

天一亮,翠珠就匆匆回到大水巷,向丈夫报告张复礼的归来。张复万立刻来到芳草第。他上到楼上,小房里没得响动。翠珠说,肯定是昨晚过江太累,睡着了爬不起来。张复万不好去惊动。早饭过后,小房里仍然没有任何动静。张复万推门进去,发现床上睡着的张复礼一动也不动,嘴里出着粗气,脸红得像关老爷。张复万走上前去,用手摸他的额头,天哪!烫得如同火炭。

“他病了,病得不轻。我这就去请郎中。”张复万说着便匆匆离开了芳草第。

玉凤得知父亲得病,匆匆来到小房里,坐在床边,摸了摸父亲的额头,轻声地呼唤:“爹!”

没有回声。

“爹,你醒醒,我是凤儿呀!”玉凤流着泪,声音颤抖。

仍然没有回声。

玉凤哭得更伤心了。翠珠赶紧上前,对她说:“莫哭,你爹他会醒过来的。他是昨夜过江时受了风寒,吃几副药就会好。你万伯接郎中去了。”

没多久,张复万就请来了郎中。郎中给张复礼号过脉,问道:“他昨天夜里去过什么地方?”

张复万回答:“他昨天刚从镇江来。到汉口以后,天已经黑了。他便雇了一条渔划子,连夜渡江回到鹦鹉洲。”

郎中说:“寒冬腊月,谁能顶得住江上的风寒啊!风寒入体,重症的风寒入体。吃两剂药他就会醒过来,调养些日子病情就会减缓,慢慢好起来。要他千万注意,不能再受风寒。若是雪上加霜,那麻烦就大了。”

吃了郎中开的药,张复礼果真醒了过来。他微微睁开眼睛,见到的第一个人便是张复万。随着那干噪嘴唇的闭合,他发出了极细微的声音:“万哥……”

“复礼,你终于醒了过来,真把我们吓坏了。”喜出望外的张复万,上前一把抓住少老板的手。

“对不起……我回来……迟了……”张复礼的话语虽然细微,却十分清晰。

“不说这些,你先养病,养病要紧。”张复万低下头,在张复礼耳边轻声说。

经过调理,张复礼病情见好,可以下地行走了。这年的冬天,雨雪不断,天气出奇地冷。张复礼回到鹦鹉洲,大雪就没有停过。他几次说要备办酒醴,去小芸和大姨的坟上祭奠,张复万都没有同意,说是一定要等到放晴过后才能去。张复礼的这场大病,使得玉凤的怨气冰释。她明白,父亲九年不归是身不由己,她把恼怒和怨恨,都集中在了听雨楼的那个妇人身上。在父亲的跟前,她却从未露出过半点声色。那妇人毕竟为父亲生了她的两个弟弟和两个妹妹。

这天,玉凤和父亲一起烤着木炭火。父亲的气色已经好了许多。他总是长吁短叹,只有跟女儿在一起,才能得片刻的安慰。他突然问女儿:“你同娘在屋里,平日做些哪样?”

“娘教我认字呀!”玉凤回答。

“教你认字?!认哪样字?”张复礼又问。

“认戏本上的字。娘一边读戏本,一边教我认那戏本上的字。娘的戏本,我全都认得了。后来,我又找到你的高腔戏本。那上面的字,我也大都认得了。”玉凤说着,有些儿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