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湘西秘史
25458800000129

第129章 洪油作坊里的秘密(3)

榨油坊的伙计们,都围拢到了灶锅的四周。只有张钰龙头不乱抬,眼不斜视。他有些儿担心害怕,却在极力地稳住心神。他在给自己壮胆,相信这位唐老板不会把他认出来。张钰龙瞟了一眼,那唐志兴腆着个肚子,有点儿发福了。唐老板却并没有注意到灶门口还有个烧火的张钰龙。他吩咐身边的管事说:“宋先生,今天又开工钱了。这个月的米价,你给师傅们说说吧!”

宋先生的肩上,背着一个褡裢,伙计们的工钱,全装在这褡裢里。他耸了一下肩膀,褡裢里的制钱“铛铛”作响。他说:“过河之前,我同唐老板去了米厂街,今天的米价,湖米每担三钱八分。”

宋先生话音刚落,伙计们便相互使起了眼色。清早,打杂工去对河鸡笼街公鸡时,顺便去了米厂街,打听了行市。湖米通行的价格,是四钱银子一担。到唐老板开工钱时,怎么就变成三钱八分了?!尽管如此,也没得任何一个伙计对此表示异议。因为即使提了出来,唐老板也会摆出许多的理由,维持这个价格。刀把子在东家手里,伙计们只好忍气吞声。

宋先生接着说:“散碎银子没得那多,只好拿制钱开给各位师傅。唐老板的意思,还是按老规矩,一两银子兑一吊制钱,凑个整数好算账,省得麻烦。”

听了宋先生的话,伙计们再一次相互使起了眼色。唐老板的这个兑法,确实是好算账,可伙计们却因此吃了暗亏。时下的一两银子,已经可以兑制钱一吊一百钱了,甚至还可以兑到一吊二。灶门口的张钰龙,虽然是栽着脑壳,却听清了他们说的每一句话。伙计们的工钱以稻米定。米钱折成银子,他赚了一水。银子折成制钱,他又赚了一水。这个唐老板真是个棺材里伸手──死要钱的脚色。伙计们却只能忍气吞声。

宋先生把一串串制钱,分别送到了伙计们的手中。伙计们领到了工钱,纷纷回到自己的岗位。头铲师炒的一锅桐籽粉已经炒到了火候,并动手起锅。起锅时,必须迅速将灶里火退掉。坐在灶门口的张钰龙,拖着伤脚,冒着炙热,将灶膛里一块块还在燃烧着的木柴,全都退到了灶门口。

“咦!这里怎么多出了个人?!”唐志兴问头铲师。

“一个叫化子,是个哑巴。”头铲师回答。

张钰龙一直是背对着唐志兴的。他坐在木蒲团上,一动也不动,假装没有听见刚才唐志兴的问话。

唐志兴走到张钰龙的背后,用脚踢了踢他的屁股。张钰龙不得已回过身,装做一副憨憨的样子,望着唐志兴。唐志兴打量起张钰龙来。灶膛里的柴火烟,炒锅里的桐油烟,早把张钰龙的脸熏得乌漆麻黑,只有那一双眼睛里的白眼云,突显在他怯生生的脸上。唐志兴盯了张钰龙一眼,便皱起了眉头,做起了一副厌恶的样子。他看不出,也想不到,眼前的叫化子就是浦阳镇上‘顺庆’的少老板,昔日生意场上冤家对头的后代。张钰龙依然做着憨憨的样子,心里却暗自高兴,唐老板根本没有认出他。

“你们也真是,把这么个宝贝搞到榨油坊里来!把他赶走!”唐志兴吩示。

张钰龙一听,心里立刻紧张起来,表面上却不动声色。他一直记着,自己是“哑巴”,是千万不能露马脚的。头铲师说话了:“老板,他是个叫化子。”

“叫化子,打发他一点让他走!”

“老板,你听我说──”

“没什么说的。”唐志兴不由分辨地说。接着,他吩咐大块头:“大块头,你气力大,把他弄出去。”

有了老板的旨意,大块头一步上前,抓住张钰龙的衣领,轻轻地便将他拎了起来。张钰龙拖着还上着夹板的伤脚,痛苦地挣扎着,嘴里“嗷嗷”地喊叫,心里不住地打鼓,真是老天不长眼,遇上这凶神恶煞,弄不好前功尽弃,这洪江白来,苦也真是白吃了。

“慢!”头铲师不知怎的,居然同老板唱起了反调。

大块头不情愿地放开了抓张钰龙的手。唐志兴显得有些儿生气。头铲师把事情的原委,向老板作起了陈述:“老板有所不知,这叫化子的脚,是叫大块头给扳伤的。大冷的天,一个哑巴,脚又动不得,把他赶出去不是要他的命吗?”

头铲师的仗义执言,让张钰龙有了一线希望。

“怎么?是你把他的脚扳断了?!”唐志兴问大块头。

大块头栽着脑壳回答:“是的。”

“你是怎么搞的,捉起虱婆往身上咬!”唐志兴生气地说,继而他问头铲师:“你好象是水师,会跌打损伤。他伤得重吗?”

“脚筒杆的骨头对断,我给他接上了,现在好了些,要完全撒脱,只怕还要十天半月。打死癞子赔好崽,不给人家把伤医好是不合道理的。”头铲师说。

头铲师是榨油坊的主心骨,老板依了他:“那好!就把他留下来吧!”

张钰龙这才松了一口气。他看了头铲师一眼,似乎是在感谢他的大恩大德。别人没注意,头铲师却看在了眼里。他心想,还“哑巴”哩!你这样看着我,就不怕露马脚吗?

头铲师听老板有吩示,便对大块头说:“站着做哪样?还不快去做活路。”

“听着!”唐志兴端起老板的架势,又发话了:“从今往后,就不要再惹这样的麻烦了。这个叫化子,让他赶紧把伤养好走人。千万要注意,这回是一个叫化子,还不打紧,要是从浦阳来了探水舀油的,也在榨油坊落了脚,那麻烦就大了。我是从浦阳来的,那里的油号老板我最清楚。就讲‘顺庆’吧!前晌运到英国的桐油全都冻坏了。那一屋人的名堂最多,他们一定会派人来探水舀油,偷学乖方。说不定他们的人就已经到了洪江。为了这事,神农宫都议过两次了。这榨油坊里,绝对不可收留任何来历不明的人!”

在灶门口烧火的张钰龙,依然做起憨憨的样子。他表面不动声色,内心却在暗自好笑。好一个唐志兴,殊不知“顺庆”的少老板,就在你的面前。正在炒锅前拌炒着桐籽粉的头铲师,自有他的算盘。他据理力争把“叫化子”留在榨油坊里,固然是出于对一个伤者的同情,更重要的是在为自己留一条后路。

“老板,你放心,这里不会再容留其他任何人了。这个叫化子,只要他伤一好,就叫他立马走人。”头铲师在老板面前立下保证。

转眼到了大年三十。张钰龙的伤脚日渐见好,夹板也取了,只是暂时受不得力。这天,榨油坊停槌歇榨。伙计们都各自回家团年去了。前不久,头铲师在附近的桂花园,租了几间房子,从老屋原神场接来妻室儿女,算是在洪江安了家。守厂的差事自然就落到了他的头上。三十夜,头铲师一屋人在洪江第一次吃团年饭,作为一家之主,是不能缺席的。正好这“叫化子”没地方交纳,就让他守厂。头铲师还打算趁着这个机会,做他想要做的事情。

张钰龙一个人值守在油榨坊里。栎树柴燃烧起的火堆,火越烧越旺。火堆边烹烤着的两个糍粑。糍粑烤熟了,鼓起了气泡,散发出清香。他感到有些儿灼热,解开了系在烂棉衣上的草绳,对着火,坦露着前胸,吃起了他有生以来最为简单的年夜饭。他舍不得大口吃下,而是细细地咀嚼、品味,似乎任何珍馐美味,都没得这般香甜。他很久没在人前说话了。太多想要说的话,全都堆沤在内心里。眼下,榨油坊就剩下他一个人,他终于可以无拘无束,自由自在地说话了。他要让郁积在胸中的酸楚,得到最彻底的宣泄。他强支着伤脚站立着,昂首挺胸,大声地喊叫:“我学会榨洪油了!”

喊叫声在榨油坊里久久地回荡……

张钰龙一拐一拐,走到那炼油坊紧锁着的门前,用拳头“乒乒乓乓”地敲着门,大声地喊叫:“我还要学会炼洪油!”

敲门声、喊叫声,交织在宽敞的榨油坊里……

张钰龙情绪一经释放,立刻松快了许多。他笑了,带着难言的苦涩笑了。到目前为止,他还没有迈进过炼油坊的门,更不要说偷学到炼洪油的乖方了。

突然间,有人敲起了榨油坊的大门。

“开门!开门!”

张钰龙听得真着,这是头铲师的声音。天哪!刚才他的叫喊,头铲师是肯定听见了的。他后悔不迭。后悔不该这么叫,这么喊。他断定这一喊,将喊出麻烦,喊出祸息。他顿时便乱了方寸。

“开门!开门!”头铲师声音更大了。他又是敲门,又是推门,又是踢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