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湘西秘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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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0章 洪油作坊里的秘密(4)

张钰龙急了,倾刻间便出了一身冷汗。作为“哑巴”,声音即使再大,他也应该是听不见的。这个“哑巴”的身分,刚才已经彻底被自己否定了。这个门是非开不可的了。他跛着脚走向了大门边,抽开门闩,打开了大门。

头铲师出见在面前。他手里拎着一个竹篾编织的饭盒,不动声色,也没有言语,迳自走到火堆旁,与张钰龙面对面地坐下。他揭开竹篾饭盒,米饭上面,是大它大它的粉蒸肉,大块大块的扣肉,还有香喷香喷的鸡肉。他把饭盒递到张钰龙的面前。头铲师如此盛情。他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僵在了那里。

“吃吧!老远到洪江来,过一个烂贱年。”头铲师把饭盒塞在了张钰龙的手里,说:“开口吧!你是什么人?你从哪里来?”

张钰龙没有说话,而是指了指嘴巴,似乎在说,他是个哑巴。

头铲师说;“你就不要再做戏了。告诉你吧!你进榨油坊的第一天,我就看出了你不是一个叫化子。叫化子的脚上,能有那么长、那么粗的脚毛吗?叫化子的手,能象你这双手一样嫩皮细肉吗?你装成一个哑巴。可你偏生又讲起了梦话,每一句都是那样讲得清楚。刚才,你还在这榨油坊里大喊大叫……”

张钰龙就这样被揭了底。他顿时慌了神,没等头铲师把话说完,就把饭盒撂在一边,“卟嗵”一声瘫跪在地上。他终于开口说话了:“师傅,你要救命。”

“快起来!快起来!”头铲师赶紧上前搀扶。他说:“放心吧!我要搞你的路子也不会等到今天。大年三十,我不陪婆娘来陪你,就是想和你交个朋友。”

“自从落脚榨油坊之后,承蒙师傅关照,为我疗伤,替我担待……”张钰龙说着,禁不住红了眼圈。

“小事一桩,大可不必放在心上。”

“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师傅大恩大德,小弟没齿难忘,日后定当报偿。”

“言重了!言重了!”头铲师说着问道:“请问敢莫是来自浦阳?”

“正是。”

“那么说,你是‘顺庆’的人了?!”

“‘顺庆’是在下打理的小本生意。”

“你太客气了。谁人不知‘顺庆’是浦阳镇上的第一家大油号。”头铲师说着,又问道:“既是‘顺庆’的少老板,唐老板怎么不认得你呢?”

张钰龙说:“唐老板移途洪江的那年,我年纪还小,过了这多年,他已经认不出我了。我倒还是认得他的。真是山不转水转,转来转去,转到他的油号里来了。回想起那天,真叫我捏了一把汗。要是我栽在他的手里,那可就惨了。”

“这唐老板呀!可不是盏省油的灯。”头铲师说。

张钰龙也说:“这位老先生的为人,我是听屋里大人讲过的。十五那天开工钱,我全都亲眼见到了。米价上,他做一次手脚。银子兑制钱,又做一次手脚。真亏他想得出,真叫他做绝了。”

“榨油坊里的伙计们,都说他是蚂蝗变的,吸了这头吸那头,可又都奈他不何。”头铲师接着说:“少老板,莫尽讲这些沤气的事,我们讲点别的吧……”

张钰龙和头铲师进行了彻夜长谈。张钰龙这才得知,头铲师姓杨名荣必,黔阳县城上面原神场的人,在“鼎裕昌”的作坊里掌头铲,已经有好些年了。他不但榨油在行,炼油也是一把好手。张钰龙庆幸自己以这种特殊的方式,结交了这样位讲义气的朋友。他将“顺庆”的困难和此行的目的,在杨荣必面前和盘托出。他甚至告诉杨荣必,他的叔公就是神农宫的当届首事张恒兴。他不愿意给叔公添麻烦,才想出这么个偷学乖方的主意。杨荣必得知原委深为感动,当即提出,要和他一同逃跑去浦阳,帮助“顺庆”炼出最好的洪油。张钰龙不同意这样做。他以为,即或是唐老板对伙计们做得再过分,以这种方式挖他的墙脚,折他的台,总还是有点儿于心不忍。张钰龙许诺,到明年冬天开榨时,再请杨荣必去浦阳。杨荣必的工钱,每个月三担稻米,从现在起开始计算,他已经在给“顺庆”做事了。等明年他去到浦阳时,一并给他补发。

春节过后,油榨坊行工。炼油坊的掌铲师走亲戚去了,一时回不来。根据管事的调摆,着杨荣必进炼油坊掌铲。榨油坊里,则由二铲师顶替头铲师。

开工这天,杨荣必拍了拍张钰龙的肩膀,指指划划了一阵,便带着他和另一个伙计进了炼油坊。“顺庆”油号的少老板,终于进到他朝思暮想的地方。在除夕夜的长谈中,杨荣必告诉他,洪油之所以冬天不会被冻坏,就是因为它多了一道炼油的工序。那夜,杨荣必将炼洪油的配方和工艺,给他作了详尽的介绍。那毕竟是纸上谈兵。如今,他终于可以亲眼见习,把握洪油最关键的工艺了。进得炼油坊,张钰龙环视着这里的陈设:这间房子的一头,垒砌着火灶。灶台上,嵌着一口的大铁锅。灶前,摆放着一堆茶油枯饼;灶背,摆着三个大木桶。分别装着梓油和洗油。二者在经过加热熬炼之后,最终才成为洪油。房子的另一头,层层叠叠,堆码着大量的木制油桶。有的油桶上,贴上印有“鼎裕昌”字样的封桶标签,这便是装灌好了的成品洪油。

张钰龙依然坐在灶门口。茶油枯饼在灶膛里燃烧着,吐着淡蓝色的火焰。除夕之夜,杨师傅曾告诉他,炼油的燃料不能用木柴而必须用茶油枯饼。木柴燃烧的火忽大忽小,炼油时难以掌握火候;茶油枯饼燃烧的火平稳均匀,炼油时易于掌握火候。单单这一点,张钰龙就大开了眼界。在炼油坊里,张钰龙向杨荣必学到了炼油工艺。小时候,母亲请河街上小诸葛给他算命。小诸葛说。他命中注定会得到贵人相助。杨师傅就是他的贵人。

这天中午,杨荣必正着手熬炼洪油。突然间,炼油坊与榨油坊之间的门被推开。首先进到炼油坊的,是老板唐志兴。神农宫的当届首事张恒兴等人,跟在他的身后。新年头,张恒兴代表神农宫,到所有的油号,给伙计们拜年。

“杨师傅,神农宫的首事张老爷,给你拜年来了。”说话的是唐志兴。他通报着张恒兴的来意。

“拜年啦!拜年!”张恒兴连连拱手。

“不敢当!不敢当!给首事老爷拜年,给老板拜年。”杨荣必连忙撂下手中的铁铲,拱手还礼。突如其来的情况,叫他措手不及。唐志兴不认得张钰龙,可他的叔公张恒兴却是认得的呀!他不敢想象,一旦张恒兴在这炼油坊里,认出了他的侄孙时,将会是怎样的情景。

这时候,最紧张的莫过是张钰龙了。他万没想到叔公会来这里。为了不让叔公为难,他尽可能不与叔公对面。他背对众人,把脑壳栽得低而又低,手拿拨火棍,拨弄着灶膛里没烧尽的茶油枯饼。令人担惊受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怎么?这叫化子还没有走?!”说话的是唐志兴。

“伤筋动骨一百天。他的脚,还没有好撒脱。”回话的是杨荣必。

“怎么搞的,把叫化子弄到炼油坊里来了!”张恒兴的语气,有点儿生气。

唐志兴连忙出来解释:“张公,事情是这样的。这个叫化子是个哑巴,被一个伙计无意中打断了脚。打死癞子陪好崽,没办法,就把他留在了作坊里养伤。这件事情是我经过同意的。”

这时候,张恒兴朝灶门口睨了一眼。他不由得一愣。这叫化子尽管是背对着他,凭着敏锐的眼光,辨认出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原来这伢儿并没有回浦阳,而是以这种特殊的方式,混进了唐志兴的洪油作坊,还混进了作坊的心脏──炼油坊。张家的子孙当中,出了这么一个好脚色,作为叔公,惊愕之余更感到欣慰。所幸从浦阳来的唐志兴,并没有认出这个探水的人。他当然就不能,也不会将这件事情揭穿。开一只眼,闭一只眼,是他眼下最好的处理办法。过了好半天,他才说:“啊……原来是个叫化子……是个哑巴……”

随即,唐志兴对杨荣必发出抱怨:“杨师傅,你也真是,怎么把这哑巴弄进了炼油坊?难道你不晓得,随随便便的人,是不能进到这里来的啊!”

“嗨!一个哑巴,他进到这里还能怎么样?总不可能是来探水的人吧!我把他搞到这里,是心想为他的伤脚换药时,也好就个方便。”杨荣必说了一个不成其为理由的理由。

张恒兴没有像唐老板一样,责备杨荣必,而是走到了张钰龙的背后,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无奈之下,张钰龙回过头,二人正好打了一个照面。“哑巴”张钰龙憨憨地对着叔公一笑,张恒兴也以心照不宣的笑容回报。

“让我看看!你的脚伤得怎么样?”张恒兴说着,便蹲下身子,又摸又捏,仔细察看张钰龙的伤脚。一股暖流,从张钰龙的心上流过。

神农宫的当届首事张恒兴发话:“遭孽的,伤成了这个样子,就让他在这里再住一些日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