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湘西秘史
25458800000141

第141章 巫师的葬礼(2)

火把将堂屋照得通明。还没完全咽气的龙法胜,由火儿扶着,端坐在椅子上,显得从容而安祥。寨子里的两位长者,取代火儿,上前扶着龙法胜。兰花和旺儿,则带着他们的三个伢儿,一齐跪在了龙法胜的面前。火儿用双手的手指挽结起一道莲花诀,托起师父垂下的一双脚板,口里念动神词:

顶门金鸡叫,西方路不差。老君亲接引,步步踩莲花。

当鞭炮声又一次响起时,龙法胜的三魂七魄,已经脚踩莲花,朝着另一个世界走去。这时,火塘的铛架上,洗澡水已经烧好。洗澡的木盆,放在堂屋里,四周围着一领竹席。火儿和旺儿抬来一桶洗澡水倒入木盆,火儿一只脚踏在木盆的边沿,口里念动神词:

脚踏金盆边,莲花就地生。金盆装金水,金水洗金身。

火儿和旺儿,一同为澡盆里龙法胜的遗体沐浴净身。在沐浴的过程中,火儿将木盆里的洗澡水,往自己的舌头上稍许点了一点。沐浴完毕,火儿和旺儿为龙法胜的尸身着寿装。这时,堂屋的右侧已经用卸下的门板搭架好了一张灵床。龙法胜的尸身着装完毕之后,便被抬上了灵床。

湘西巫傩沿袭着一个规制:每个巫师亡故后,都是由他最得意的弟子来主持这种称为“送亡师”的仪式。长此以往,代代相传。做这样的法事,火儿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龙法胜在生时,就决定了火儿是做这项仪式的人选,曾将这种仪式的要旨,对他作了最细致入微的交待。火儿对师父讲授的每一个细节,都记得十分清楚。如今,这个他不愿意见到,却又必须经历的时刻,就这样来到了。他沉着,镇定,仪式的每个环节都进行得有条不紊。当他将亡师的尸身,安排上了灵床时,已经到了凌晨寅卯不通光的时分。龙家垴的龙姓族人,也是彻夜未眠。他们把丧家的吊脚楼挤了个拍满,一则是龙法胜在生时人缘极好,人们都来向他告别。二来“送亡师”这种巫傩仪式,多少年也难遇到一回,人们也就顾不得天寒地冻,都争着来看个热闹。火儿年纪虽然不大,而作为傩巫的后起之秀,名声却不小,这项仪式是由火儿来主持,来看热闹的人,自然就更多了。

金鸡啼鸣,东山泛起了鱼肚白。风不再刮,雪不再下。风雪过后,天色放晴,人们都说这是龙法胜结得天缘。明媚的阳光,照耀着白茫茫山林,田野。丧家吊脚楼屋背的积雪,渐渐开始溶化,从瓦檐口往下流淌。接下来,火儿将要进行“送亡师”的另一个重要程序──“灵床盖印”。

老司所有的法器中,最重要的莫过是法印了。人世间,从皇帝的玉玺,到官员的关防,无不显示着印鉴的权威。老司也是这样,他凭着一颗巫傩法印,协理阴阳,沟通人神。巫傩的传承,就是通过法印的授予来完成的。九年前,龙法胜将这枚法印授予了弟子石法炎。火儿虽然有了这个法名,人们却依然习惯地称他为火儿。如今,师父寿终正寝。弟子按照巫傩的规矩,要用这枚法印,盖在亡师尸身的三十六个部位。这些印记,将伴随着亡师的灵魂,去到阴冥世界。亡师凭着这些印记,证明他生前的辉煌,享受到身后的荣耀。此刻,亡师的尸身在灵床上静静地躺着,是那样从容与安详。只见火儿左手捧印盒,右手执法印,拨开了围观的龙姓族人,悲切切,泪淋淋地来到了灵床之前。他轻吟低唱着《盖印傩歌》,在亡师的尸身上盖起了法印。首先,他在尸身的前额,盖上了“天庭印”。接着,他把“太阳印”盖在了左眼;“太阴印”盖在了右眼。而后又在头顶盖了“天府印”;脚板盖了“地府印”;肚脐盖了“水府印”;胸口盖了“阳府印”。“上洞印”盖在眼睛;“中洞印”盖在鼻子;“下洞印”盖在嘴巴。两道“栏杆印”,分别盖在胸肋两边,拦住地狱之门;两道“塞海印”,分别盖在喉头和尾关,堵塞住亡师坠入苦海的路……

火儿在亡师尸身上,盖着一个个红色的印记。“太上老君玉皇正印”八个红字,显现在亡师的周身上下。关键的时刻来到了,火儿走到了尸身的脚头。这时,围观的女客们纷纷识相地离去。旺儿上前解开亡师的裤子,分开亡师的两胯,亡师的男根显现在众人面前。火儿将蘸好印泥的法印衔在嘴里,双手着地,一个筋斗翻上了灵床,跪在亡师的两胯之间。他低下头去,用嘴里衔着的法印,盖在亡师的****之上。这是盖在亡师尸身上的最后一道印,叫做“酆都印”。多少年来,巫傩弟子就是以这种方式,来报答亡师昔日的恩情。他们不计盖印时的污秽,以这种独特的举动,表示巫傩代代相传的虔诚。亡师的尸身上有了弟子盖的这道法印,灵魂就可以免受酆都地狱之苦。盖印过后,火儿以双手撑灵床,打翻天筋斗下地复回原处,在打筋斗的同时,顺势将口里衔着的法印,抛向了脑后。人们立即围上前去,观看法印落地的方向。发现那落地的法印,刻有文字的一面在下,说明这枚法印以后不能再用了。法事完毕,火儿跪在师娘阿珍的面前,领受了一个四吊八百铜钱的红包。九年前抛牌过印时,火儿为了表示对父师授印的谢意,呈送的红包,不多不少,也正是这个数目。当年,师父是坐着收受弟子的红包,如今,弟子则是跪着从师娘手里接过红包。一来一往,钱财两清,巫傩的道艺却因此得到传承和延续。

早饭过后,吊丧的人们从四面八方涌向了丧家。亡师的三亲六眷,闻得噩耗,都赶来奔丧。铁门槛的石老黑,带着小儿子石白狗来了。米家滩的阿玉急匆匆赶来吊丧,陪同的有刚从河洑放排归来的两个儿子绍刚的绍强。浦阳一带的巫师们,怀着痛失道友的悲情,都纷纷赶来相送一程。

火儿领着一班老司作法在傩坛。一路的程序做下来,旨在恭请众多的神祗来到傩坛为亡师送行。丧家吊脚楼的屋顶上,揭开了三槽瓦,从丧堂抬头可见天日。火儿将一架有三十三级的竹梯,从丧堂的地面,搭上揭了瓦的屋檩。亡师的三魂七魄将经由这架天梯攀援,步入三十三天之上。

丧堂里,纸钱焚化,烈焰熊熊。火儿取来灵床盖印时用过的法印,投入到火中。这枚最权威的法印,为了完成最神圣的使命之后,被付之一炬。

这时,灵柩已经在丧堂摆放。鞭炮声中,亡师的尸身由旺儿等人抬进了灵柩。丧堂内,哭声一片。入殓时,火儿高声宣诵:

金盆装金水,金水养金鱼。千年不朽,万年长存。

入夜,“送亡师”的仪式,将进入到了情感的高潮。龙家垴的龙姓族人,都倾家出动,齐聚丧家。附近村寨的乡亲们,乃至一些浦阳镇的街上人,也都赶来看热闹。龙家的吊脚楼,被围了个水泄不通。丧堂里,廊檐下,到处挤满了人。禾场坪的积雪虽然已经溶化,而地下依然是湿漉漉的,人们顾不得这许多,把禾场坪站了个拍满。火照里燃起的枞膏光亮,把吊脚楼的里里外外,照得如同白昼一般。在封棺之前,主持弟子要以亡师的口吻,唱《辞世傩歌》,告别他的亲人,告别他的乡亲,告别他的同坛道友,告别这个他依依不舍的世界。火儿第一次唱《辞世傩歌》,今后也不会再唱。这种傩歌没有固定的词句,完全出自主持弟子的心上。对于火儿来说,是一次对师父情感的表达,也是一次展示才华的机会。这种演唱,将由他一个人从头唱到尾,除了要有肚才以外,还要有足够的体力。师父过世对他的打击太大,他吃不下饭。兰花为了火儿夜里唱歌有足够的精力,特意炒了几个辣椒菜,还煎了两个荷包蛋,要让火儿吃了这餐夜饭。

“火儿,快来吃饭。”

“我吃不下。”

“吃不下也要吃,你夜里要唱歌,清早要送葬。”

“不吃饭,我也一样唱歌,一样送葬。”

“不吃饭,你哪来的精神?你又不是铁打的。”

“……”

“求求你,把这碗饭吃了。”兰花的眼里噙着泪水,以哀求的口吻说。

石老黑也走了过来。他接过兰花的话说:“火儿,兰花都这样了,你就把这碗饭霸蛮吃了吧!”

火儿没办法,端起饭碗吃饭,米饭吃到嘴里,就像是嚼木屑一样,每咽下一口,都是那样艰难。他好不容易吃完一碗饭,兰花又为他盛了一碗。

“求求你,莫逼我,我实在吃不下。”火儿反而哀求起兰花来。

“不行!”兰花说着,把吃剩下的一个荷包蛋,挟到他的碗里,像是哄小弟弟似地说:“吃了吧!就只有这么一点点饭。”

正在这时候,旺儿也端着一碗饭进了伙房。他大口大口地吃着饭,还不住地往碗里挟着做给火儿吃的辣椒菜。兰花见丈夫的饿牢相,气不打从一处出,一甩手便离开了伙房,火儿吃着兰花挟给他的荷包蛋,仿佛又看到儿时的情景。他在想,兰花什么菜不好做,为什么偏生煎的是荷包蛋哟!

火儿吃过夜饭,又一连吃了几锅丝烟,天便完全黑了。他走出伙房,款步来到丧堂。翘首以待的人们,立刻扯起脑壳把目光集中到了他的身上。火儿吃过夜饭以后,显得精神了许多。人们对火儿实在太熟悉了。他细细时候来到龙家垴学巫,就是个招人喜爱的伢儿。特别是他在楠木峒见到白蟒蛇精以后,便更成了家喻户晓的人物。他作为“送亡师”的主持弟子,是再适合不过的了。只见他对着亡师的灵柩焚香化纸,三跪九叩,而后,他双手抱拳,对着在场所有的人拱手致意。继而,他双目微闭,默祷着亡师的原神,完全便进入到亡师的精神境界。在火儿的躯壳上,已经附着了亡师的魂魄。他开腔唱起的《辞世傩歌》,是亡师的最后表白:

离别了,离别阳世去阴间。谷子熟了脱禾线,松籽老了要飞天。白鹤离了水草地,燕子别了瓦屋檐。野鹿舍了灵芝草,羚羊弃了昆仑山。大船起了抛锚链,长排解了拴排缆。莫道黄泉路途远,此去只当游花园……

人们都屏住呼吸细心地倾听着。火儿的傩歌声声,唱出的既是亡师的心声,也是他自己的人生感悟。一个人的生命,从起始到终结,依照自然的法则,原本是应该这样豁达、从容。今夜的歌唱,火儿不想一开始就悲悲切切,整整哭一夜,唱歌的受不了,听歌的也受不了。他要让大家的眼泪慢慢儿流。果然,这《辞世傩歌》别出新裁的开头,一开始就惊压四座,人们在瞬间忘却了生离死别的痛楚,仿佛仅仅是在对一个远行的亲人送别。接下来,他用大量的篇幅,歌唱天堂的美妙。傩歌告诉大家,亡师将要去到的地方是一个极乐世界,他去到那里,比起苦难的人世,要快乐许多。在场所有的人,都陶醉在傩歌的描述之中。阴阳只隔一张纸,阴阳原来一般同。他们不约而同地为亡师祝福、庆幸。生死回轮,原来如此。令人畏惧的死亡,并不是那么可怕。

傩歌唱过天堂的赞词,已经是二更时分。火儿唱完这个段落,要喝口水,吃锅烟。他揭开棉衣的衣襟,从腰带上抽出烟筒脑壳,把手指伸进烟荷包里,往外抠着丝烟。兰花给他筛来了一杯糖开水,眼睛在烟荷包上停住了。绣花荷包已经残破,口子的边沿毛乎乎的。她亲手绣的“喜鹊衔梅”,丝线了脱色,红梅变成了白梅。九年多了,难为他一直带在身边。火儿意识到兰花在看烟荷包,连忙把衣襟放下。兰花哭得红肿的眼睛,又被泪水打湿了。这样的场合,兰花无论怎样哭,都是正常的,谁也不会朝别的方面想。火儿百感交集,却又不便有丝毫的表露。与此同时,旺儿正站在不远处,注视着这两个人的一举一动。那个烟荷包的来龙去脉,他实在是太熟悉了。他注意到,婆娘盯着烟荷包发了呆,而后便眼泪汪汪的。显然,这婆娘又在重温旧梦了。突然间,旺儿不知怎么变得聪明了,趁着火儿喝糖开水的时候,旺儿插到火儿和兰花之间,硬把他们两个人岔开。火儿把糖开水喝完,干涩的喉咙,顿时便清爽了许多。他又得到小表姐的体贴,心里有说不出的舒坦。他把杯子送还给兰花,却发现面前站着的不是兰花,而是旺儿。兰花只得绕过旺儿,去接过火儿的杯子。兰花觉得窝火,火儿感到扫兴,却又都说不出口。这时,旺儿从圆盆里挟了个炭火,为火儿点起烟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