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湘西秘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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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2章 巫师的葬礼(3)

夜渐渐深了。凛冽的北风又刮了起来,寒气咄咄逼人。虽然吊脚楼内外烧着一堆堆木炭火,听歌的人们,烤了面前,背心是冷的;烤了背脊,胸前又冰凉。因为傩歌的动情点即将到来,没得一个人舍得退场。火儿唱着傩歌,去到阿珍的跟前。这种歌唱,不是弟子对师娘的诉说,而是丈夫与妻子的道别。一声“妻呀!”把阿珍的眼泪唱了出来。泪眼迷离的阿珍将眼前的唱歌人,完全当成了逝去的亡夫。“亡师”用声声傩歌,回味着昔日的恩爱。“千年修得同船渡,万年修得共枕眠”。前世修来缘分,今生结为夫妻。他把婆娘比喻成冬天的棉袄,夏日的蒲扇。三十多年如一日,早晨一杯煮油茶,夜晚一桶洗澡水,天天如此,从未间断。歌声表述着深深的歉疚,不该一个人去到天堂享福,将她留在人间受难。“亡师”的每一句,每一腔,都催人泪下。阿珍哭得最伤心,人群中出现了唏嘘声,“亡师”自己也禁不住落泪了。接着,他的一声“妻呀!对不住”,悲凉而凄怆,震撼了在场所有人的心。丧堂内外哭声一片。阿珍更是哭成了泪人儿。兰花担心出事,连忙走了过来,动手搀扶母亲,却被阿珍拒绝了。只见她面对“亡师”,“卟嗵”一声,双膝跪地。她喃喃地说:“是我对不住你啊!同你做一世的婆娘,也没能为你生下个传宗接代的儿子。”“亡师”连忙将妻子扶起,他不但对妻子没有埋怨,反而用言语宽慰于她:“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亡师”嘱咐妻子善待女婿,把女婿当成自己的儿子……“亡师”与妻子离别的情景,最是撕肝裂肺。一句“阎王注定三更死,不得留人到五更。”“亡师”抽身要走,妻子将他死死抱住,高声喊叫:“你不能走!我不让你走!”这时候,几个龙姓族中男女一踊而上,硬把他们活生生地拆开了……“亡师”别过妻子,接着又告别儿孙。旺儿、兰花和他们的三个伢儿一直在丧堂守候着。已是三更时分,最小的坤儿,已经在兰花的怀里睡着了。乾儿和小妹,依偎在她的身边。兰花和伢儿们,一个个都泪流满面,就连熟睡在怀里的坤儿,脸上也带着泪痕。旺儿没有流泪,只是做起哭哭的样子,木木地站在一边。这段演唱,真是难为了火儿。当初,若是依师父的主见,在今夜的丧堂里,就完全是另外一种人物关系,和这女子成双成对的,就不是眼前的这个男子,而应该是他自己。既成的事实不容否定。人家是名正言顺的夫妻,他此时的角色,只不过是为亡师代言的歌者。他强迫自己沿着亡师的思路,唱出亡师对亲人的离情别意。“亡师”首先感谢上门女婿为龙家的神龛延续香烟,替龙家的先祖上坟挂白,如今他撒手西去,这个家便交给女婿了。他还特别强调,女儿从小娇生惯养,脾气不好,若有冒犯之处,要请多多担待。这些年来,旺儿对火儿充满着忌恨,惟独今夜的傩歌,唱得他心里格外舒坦。一旁的兰花,却是一肚子的窝火,面对这样的场合,她不但不能发作,反而要做出谦卑温驯的样子,简直是难受极了。这时,“亡师”的傩歌,转而对女儿开腔。兰花见火儿作古正经的样子,一时竟不知所措。刹那间,她对自己的心境进行了调整,去适应这一古老习俗带给她的心灵震撼。她完全将眼前的歌者,当成了疼爱她的父亲。“亡师”唱起傩歌,历数着女儿的出生与成长。女儿是他留在世上的唯一根苗,唯一骨血。而今匆匆离去,他是那样放心不下,即使是到了美好的天堂,也不得心安理得地享受安乐。唱着唱着,“亡师”动了真情,禁不住声泪俱下。猛地,兰花跪倒在地上,他一手抱着伢儿,一手紧紧地抱着“父亲”的腿脚,大声地哭喊着“爹爹!”她怀里的坤儿醒了,也大哭了起来,乾儿和小妹,也哭着一拥而上,跪在了“亡师”身子周围,扯着“亡师”的裤脚,同声哭叫着“外公!外公!”哭声,叫声,在丧堂里回荡着。为情所动的人们,沉浸在无法抑制的悲痛中。丧堂内外,抽泣声一片,有的人还嚎啕大哭起来。事先准备的手帕,这时派上了用场。人们看见,“亡师”深情地抚摸着女儿的头发,对她进行最后的叮嘱,希望她要改好脾性,好生孝敬老娘,好生服侍丈夫,好生盘养儿女,一家人和和美美地过日子。“亡师”的嗓音,开始有点儿嘶哑,但他唱出的每一个字,依然是那样清晰。他挣脱被抱住的腿脚,蹲下身子,从兰花的手里抱那最小的坤儿,又把乾儿和小妹拥到身边,用古老的傩歌,祝福他们无病无灾,长命富贵。三个伢儿眨巴着眼睛,令他们不解的是,这个唱歌的表舅,怎么忽然间变成了外公?!

“亡师”用傩歌别过亲朋,别过道友,最后,他唱起了辞别族人的傩歌。时间已经是四更过后。火儿已经两天两晚没有瞌过眼了。一夜的傩歌由他打包台,连喘气的时间都没有,费神,费力,那喉嗓纵然是铁打的,也经不起这样的折腾。唱着唱着,他再也强支不起精神,圆润的嗓音,变成了嘶哑的鸭公。按理说,人们应该就此作罢,殊不知有的人却不愿意这样收场。族人当中,有那么几个喜欢冲壳子的人,先就约好了,要与“亡师”对歌。这种对歌的情形,在以往“送亡师”的葬礼中,确实也是出现过的。没完没了的对歌,常常整得唱了一夜的主持弟子支持不住,下不来台,他们便以此为快事。

兰花心疼火儿,不忍心让他再继续唱下去。对歌的人们还没起腔,兰花便抢先替火儿求情:“各位长辈,三老四少,兰花替表弟求情。他已经唱了一整夜,再唱下去,实在是不行了。各位都晓得,天亮还有法事等着他做。要是真的累倒了,做不成器了,他没法跟师父交待。请各位高抬贵手放过他吧!”

兰花出面求情,那些想为难火儿的族人,也就只好作罢了。兰花没有料到,丈夫却在这时起了吼:“叔侄们要唱傩歌同爹爹道别,怎么能不让他们唱呢?你也真是爱探闲,管得宽!”

兰花气极了,冲着丈夫说:“你来唱呀!你也是爹爹的徒弟,你怎么不唱?”

旺儿被婆娘堵到了坎上,回不出话来。要他来唱,他是一句也唱不出的。

五更早朝,出柩的时刻。雪不下了,风不刮了,天气却显得格外清冷。丧堂内外,鞭炮喧天,鼓乐齐鸣。八名抬丧佬伫立在灵柩的两侧,等候着出柩。

丧堂内,一声“呵嗬”,抬丧佬合力将灵柩用手端起。这时,一个巫师眼疾手快,取下搭在丧堂揭瓦处的竹梯,扛在肩上,与灵柩同行出门。抬丧佬将灵柩置放在门外禾场坪事先摆好的两条长板凳上。人们一拥而上,用草绳为灵柩扎上杠子。当抬丧佬将灵柩抬起时,火儿一个翻身上了灵柩,骑在了灵柩的上面。他双手的手指,挽结起一个白鹤诀,高高地亮起,昭示着亡师是跨鹤乘鸾,去到另一个世界。送葬队伍的最前面,是那架长长的竹梯,其后是由桶鼓、马号组成的鼓乐。灵柩在寨子里缓缓而行,长长的送葬队伍,跟在灵柩的后面。沿途的每座吊脚楼里,都放起了为亡师送行的鞭炮。送葬队伍中,也立刻响起答谢的鞭炮声。当灵柩被抬出村寨时,有人将蓑衣铺在了灵柩前方泥泞的路上。这时,“骑丧”的火儿,一个筋斗翻下灵柩,正好落在蓑衣上。而后他双膝跪地,对着灵柩磕一个头。几件沾满泥泞雪水的蓑衣,在路上轮番铺垫,火儿在蓑衣上不停翻着筋斗前行。他每翻一个筋斗,都要朝着灵柩作一次跪拜,直到亡师的阴地──龙家垴龙氏家族的坟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