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湘西秘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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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4章 满地铜钱(1)

小暑过后,蜡树湾的白蜡树开始挂花。白蜡林里,如同降下一场白茫茫的端雪,预兆着白蜡人家的又一个丰年。六月二十,杜昌平满五十九岁,进入花甲之年。男进女满,做六十大寿。子孙们为他冲傩做寿,傩愿为期三日,六月十八开坛,六月二十圆满。寿诞傩愿做一路,热闹而喜庆。

杜家姑爷的生日,张家是必定要去道贺的。张钰龙外出采办桐籽,溯麻阳河而上,吕家坪,高村,锦和,漾头市,一路去了铜仁,姑公寿诞时赶不回来,请母亲代表他为二姑公拜寿。玉凤和乖妹听说庆寿时还有一堂傩愿,缠着母亲不放,一定要去给二姑公拜寿。两个女伢儿醉翁之意不在酒,给姑公拜寿固然重要,想见巫师班的火儿,才是她们的初衷。两个女伢儿都喜欢上了火儿。不同的是:玉凤大胆,敢于向火儿有所表示。尽管送去的手绢被退了回来,可她依然痴心不改;乖妹胆小,她从小就喜欢火儿却不敢有任何表示,连暗示都不敢。她只是默默地为火儿祝福,永远陶醉在幸福的单相思里。蒙在鼓里的刘金莲,对这些全然不知。她拗不过两个女伢儿,答应带她们一同前往。

浦阳镇上有个观音会,刘金莲担任多年首事。每年,观音菩萨的诞辰日二月十九,出家日六月十九,得道日九月十九,统称为观音菩萨的三个生日。信女们每次在浦光寺的观音殿举行的****,都是由刘金莲牵头操办的。若是她不到场,便群龙无首。六月十九正是观音****的日子,时间上与杜家的寿诞傩愿相冲突。在刘金莲的心中,杜家姑父的生辰傩愿再重要,也不能成为怠慢观音菩萨的理由。她想出了个两其美的办法,到观音****六月十九圆满,六月二十绝早,她就带着玉凤、乖妹和长孙伯儿前往蜡树湾,赶上个杜家寿诞傩愿的尾巴,想必也是可以的。

张家窨子的三顶轿子,是打着槁把火走上花阶路的。最前面的一顶,坐着刘金莲和伯儿,玉凤和乖妹乘坐的两顶轿子,紧随其后。轿子经过龙家垴时,东方才开白口。连日来,炎炎烈日把人都晒得出了油。三顶轿子依次儿进得杜家窨子,家人正在为杜昌平拜寿。傩公傩母的神像前,摆着两张太师椅,杜昌平和张荷香正坐着领拜。张家三代人的到来,给原本热闹的寿诞增添了喜庆。

从轿子进屋的那一刻起,玉凤和乖妹就在盼望能与火儿见面,左看右看,不见火儿的影子,傩堂里没有,天井里的戏台上也没有,叫人好不晦气。

“金莲姐,看你有点累了,先到后堂歇息一会吧!”说话的是邬月娥。

“也好!”刘金莲说:“玉凤,乖妹,一起走,跟表满娘去后堂。”

正在这时,火儿带着巫师班的一班老司,吹着唢呐,放着鞭炮,给寿星佬拜寿来了。玉凤和乖妹见到火儿,立刻停止了脚步。

“火儿哥!”玉凤招着手,大声叫着。

乖妹不敢叫喊,只是冲着火儿一笑。

“凤小姐!乖妹!”火儿颌首,回应着两个同年妹妹,又礼貌地对着刘金莲叫了一声:“同年娘!”

刘金莲点了点头。转身对两个女儿说:“玉凤,乖妹,我们走!去后堂。”

玉凤和乖妹虽说不情愿,还是跟着去了后堂。刘金莲对于火儿的成见,她们是不可能清楚的。出于忌妒,出于防范,刘金莲不希望张家任何人与这伢儿有过多的往来。只要见到火儿那模样,她就会想起那远在镇江的强盗,酸甜苦辣,便一股脑儿涌上心头。她认定这伢儿就是天生的祸根,有朝一日横生枝节,说不定会把张家窨子搅得天昏地暗。刚才,玉凤和乖妹对火儿那个亲热的样子,她见了心里就非常不舒服。一个上午,刘金莲把玉凤和乖妹箍在身边。她料定,只要一放敞,两个丫头就肯定会往火儿的身边跑。她不由得心生感叹,真是根替根,种替种,火儿不愧是那强盗的种,生就的讨女伢儿喜欢。

下午,巫师班唱《孟姜女》了愿,傩愿客必须到场。刘金莲却一拖再拖,直到傩堂戏快开锣了,才带着玉凤和乖妹来到戏场。暑热难捱,看客们都在使劲地摇着蒲扇。戏场前排的正中,给张家的客人留有一排座位。刘金莲朝座位走去,向二姑、二姑爷,向熟识的人们打过招呼,便和女儿、孙子一道,落座在戏场最显眼的位置。张家客人的到来,特别是玉凤的出现,立刻引起了人们的关注。看客们的眼光都集中到汉口回来的玉凤身上。玉凤却是旁若无人,两眼睃来睃去,只顾往戏台上张望,可就是见不到火儿。闹台响起。傩坛一出《孟姜女》,今日又将通过老司们的演绎,再一次展示在人们面前。

玉凤终于又看到了火儿,却见不到面目。他戴着孟姜女的面具,把人们领引到两千多年前的大秦帝国。他在锣鼓声的伴和下,高声地喊唱着,每一腔,每一句,都引起了看客的共鸣。去年,玉凤在自己家里,就曾看过火儿唱的《孟姜女》。论剧情,这出戏的高潮,本应是孟姜女哭倒长城。而在演唱时,人们却总是把为孟姜女送盘缠,当成了最重要的关目。通过艺人与看客的互动,善良的本性,美好的心灵,得到最充分的展示。

“大娘,孟姜女讨得的盘缠钱归哪个?”玉凤扯着刘金莲的衣角悄声问。

“这还要问,哪个唱孟姜女,讨得的盘缠钱就归哪个。”

刘金莲的话音未落,戏台上的孟姜女,带着丫环、小子,跌跪在长街之上,如泣如诉地唱起了傩腔。演唱的内容,和一年前一模一样。孟姜女凄怆的哭诉在窨子屋里回荡。这样的哭诉人们不知听过多少回,当他们再一次听到时,又依然洒落着同情的泪水。当孟姜女唱到“望请乡亲多帮衬,多多帮衬断肠人”时,看客们便将手里事先准备好的铜钱,雨点般地抛掷到了戏台上。刘金莲出手大方,她所抛掷上台的铜钱,不是一枚一枚,而是一把一把。她身边的两个女儿,谁也不看谁,便开始了较劲。玉凤抛一枚,乖妹也抛一枚;玉凤再抛一枚,乖妹也再抛一枚。你一枚,我一枚,没完没了,直到戏场所有看客的铜钱全都抛完,两个女伢儿还继续在抛掷,在较劲。就这样,戏场增添了一道别样的风景。这时,看客们撇下孟姜女不看,把眼光集中到了浦阳镇上头牌大户的两位小姐的身上。坐在二人当中的刘金莲,没料到会出现这样的场面,连忙压低着嗓门制止:“好了,够了,莫丢了。”

姐妹二人好像没听见,依然在你一枚,我一枚地往戏台上抛掷着铜钱。

“好啊!”看客中有人叫好。

戏台上,丫环梅香和小子百旺,遇上了这样大方的两位施主,一个劲地作着揖。扮演孟姜女的火儿,顿时变得懵懂了。他立刻收腔,停止了唱喊。虽是如此,两位小姐的抛掷却依然在继续。还傩愿遇到这样的场合,是绝对不能冷场的。场面上,锣鼓敲打得越来越起劲,为较劲的两位小姐造势助威。

“好了,莫丢了,听到了没有!”刘金莲压低嗓门,十分严厉地制止两个女儿荒唐的较劲。

乖妹一时性起,也不知哪来的胆子,对母亲的制止置若罔闻,又朝台上抛掷了一枚小钱。

“呕──”有几个看客打起了吆喝,似乎在嘲笑玉凤的败北。

张玉凤哪里肯认输!她把一切顾忌都抛到脑后,“嚯”地站立了起来,迅速捋下食指上的金戒指,毫不犹豫地抛掷到了戏台上。

玉凤惊人的举动,让所有的看客都目瞪口呆,吆喝声在天井里闹翻了天。玉凤很是得意,乖妹则感到失了面子。她也站立了起来。正当她准备也像玉凤一样,捋下手指上的戒指时,她发现了母亲严厉的目光,才不得已罢了手。这时,人们不再吆喝,而是一阵充满嘲讽的哄笑。乖妹失了面子无地自容,玉凤却是格外地得意。人们在施舍上的较劲,本是常有的事,而这种情形出现在姐妹之间,却是不多见的。从汉口回来的张家大小姐,就这样以她的乐施好善、慷慨大方,博得了所有看客的交口称誉。坐在两个女儿当中的刘金莲,虽然不赞成这种较劲,却也不便有所表露。这毕竟是一种人们喜闻乐见的习俗。浦阳镇上头牌大户,是不愿意由于这点小事,被人们说成小气、吝啬的。

戏台上,扮演孟姜女的火儿,虽然戴着面具,两只眼睛向下,却依然看得见台下。玉凤和乖妹的这场较劲,他看得清清楚楚。他隐约地感觉到,两个女伢儿的举动,似乎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不仅仅是在给孟姜女送盘缠,而是另有弦外之音。特别是那个从汉口回来的小妹妹,就曾经冒冒失失给他送过一条手绢。他不敢收受,编着门子还给了她。戏台上,满地的铜钱,其中的一枚戒指,黄澄澄,金灿灿,格外的耀眼。这时,有自知之明的火儿,脑海里闪过的第一个念头是:这枚戒指是万万拿不得的,必须找个机会送还给她。

戏台上,火儿扮演的孟姜女,在讨得盘缠之后,又继续着她的千里寻夫行程……台上唱得起劲,看戏的刘金莲却心不在焉,痴呆的眼神,像钉子一样,盯着戏台上戴面具的汉子,是千里寻夫的孟姜女,还是她的心腹之患?适才玉凤把一枚戒指丢上戏台,更引起了她的警觉。谁都晓得“黄金无假戏无真”这句老话,难道这丫头不明白,戏台上唱戏的,是火儿,而不是孟姜女。她猛地想到,两个丫头是不是都对火儿有那方面的意思,在借着这个由头争风吃醋?火儿是那强盗留下的种,长得一表人才,加之他的道艺又出类拔萃,确实有他逗女伢儿喜欢的地方。玉凤金戒指也抛给了他,莫非借助这种方式,向火儿来一个彩楼抛绣球。倘若真是这样,她就闯下了天打雷劈的大祸。因为她全然不知,那个扮演孟姜女的老司,就是她同父异母的哥哥。这是一个多么可怕的信号!刘金莲被震惊了。世上怎么会出这样的事情?除非是老天爷给那强盗的报应。即或那强盗对自己有一万个不是,她也不愿见到这种情形的发生。

刘金莲来到了邬月娥的卧房。卧房收拾得利索而洁净,满屋的箱笼柜子通红锃亮,桐油油过的杉木地板更是一尘不染。她每次到蜡树湾来,都是在这里和邬月娥做一床睡。那时候,这张床上还睡着小把戏显章。先年邬月娥到张家窨子做傩愿客回来以后,就为显章另外安排了房间,让他单独睡。天气太热,客人又多,洗澡屋不得闲空。桐油灯下,姐妹二人一前一后,毫无避忌地在卧房里洗了澡。她们穿着薄薄的汗衣内裤,不停地摇着蒲扇。

“金莲姐,有件事情只怕不妙,不晓得你注意到没有?”突然,邬月娥冒出这样一句话。

刘金莲已经猜到她会说哪样:“什么事?你说说看。”

“下午唱《孟姜女》,给孟姜女送盘缠,先是玉凤、乖妹姐妹二人较劲往戏台上抛钱,到后来,玉凤连金戒指都捋了下来,往戏台上抛。这样的大事,难道你都没注意到?!”

“你往下说,把你见到、想到的,全都说出来。”

“你和我,看还傩愿,看唱《孟姜女》,没有一百回,也有八十遭。看客较劲给孟姜女送盘缠,也看得多担多,可从来没有见过姐妹俩这样较劲的,把金戒指也抛到戏台上,那就更没有见过了。”

“依你讲,这姐妹俩这样做,为的是哪样?”

“为的是戏台上一个唱戏的老司。”

“哪个老司?”

“金莲姐,你是在明知故问。”

“是的。你看到的我都看到了,你想到的我也都想到了。”刘金莲说。

姐妹二人对视着,许久都没有说话,气氛显得凝重。

“金莲姐,对不住,我不该多嘴……”邬月娥喃喃地说。

“一个小老司,值得姐妹俩为他那样发癫吗?”

“这就难说了。”

“对于乖妹,或许可以讲得通。对于凤儿,只怕就讲不通了。”

“这也要怎么看了。”

“她难道不晓得,那伢儿是强盗窝子铁门槛的人?!”

“女伢儿若要是痴情于一个男人,是最容易被鬼蒙住脑壳的。”

“你说是凤儿被鬼蒙住了脑壳?!”

“是有点像。”邬月娥说着,又表示自己的看法:“金莲姐,你放心。这事情虽然不妙,可也还不至于出现哪样意外。”

“是这样吗?你说说看。”刘金莲说。

邬月娥接着说:“那伢儿虽说出身贫贱,又住在强盗窝子铁门槛,可终究还是个明白人,如若不然,他的巫傩道艺也不会有这高。他有几斤几两,自己最清楚。糠箩和米箩不搭担,山鸡和凤凰不做堆,是自古以来的常理。即便是凤儿有那个意思,他也是断然不敢高攀的。”

“可也有一句话,‘神仙也怕鬼来缠’啊!”刘金莲说。刹那之间,她想到了自己,想到了那段刻骨铭心的孽缘。

邬月娥笑着说:“这有哪样值得担心的!这傩愿一散,就各奔东西。难道凤儿还会翻山过岭找到铁门槛去不成!”

“那倒也是。”刘金莲嘴里虽然这么说,可她依然是担心的。她再一次想到自己。当初,她不正是冒着漫天风雪,翻山越岭,一个人去了麻家寨吗?

二十上下,月出半夜。溶溶月色,照着蜡树湾的窨子屋、吊脚楼,照着寨子四周白茫茫的蜡树林。一缕山风偶尔吹过,给山村带来难得的清凉。杜家窨子里,玉凤从洗澡屋里洗过澡出来,正遇上男客散席,和火儿碰了个下着。

“玉凤小姐,我有事同你讲,你跟我来。”火儿说着,把张玉凤带到了村头的白蜡树林里。

“我就晓得你会要找我。”张玉凤这样说。

“是吗?”火儿把手伸进怀里,掏出了那枚金戒指,递到玉凤的面前:“拿回去吧!我不能收这么贵重的东西。”

“我是给孟姜女送盘缠,又不是送给你的。”玉凤自以为这理由最充分。

“你是真哈呀!还是假哈?哭倒长城的孟姜女,都已经死了几千年,她难道还能跟你讨盘缠?!这分明是戏子在借这个由头讨钱,你怎么也拿来当了真?”火儿说着,便把那黄澄澄的东西送还玉凤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