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湘西秘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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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3章 巫师的葬礼(4)

大雪过后,天气没有转暖的迹象。大山笼罩在雾霭之中,像人们的心情一样晦涩而沉重。白茫茫的积雪压在树木的枝叶上,山间的衰草上,更压在人们的心坎上。亡师的墓穴已经挖好。火儿下到墓穴,来回翻起了筋斗。火儿已经两天两夜没合眼,疲惫到了极点,还要在墓穴里一连翻七十二个筋斗,只有这样,才能祛除墓穴中七十二地煞带来的煞气。火儿咬着牙一个一个地翻着,围观的人们为他数着数。翻到后来,气喘吁吁。他翻完最后一个筋斗,连站立起来都有点儿为难了。人们立刻伸出手,将他从墓穴里拉了上来。

亡师的灵柩在一片鞭炮声中,安放到了墓穴里。劳累至极的火儿强支身子,站在墓穴前方,拆开亡师留下的牌印,取出亡师的《阴阳合同》。《阴阳合同》本有阴阳一式两份,是龙法胜当年抛牌过印之时,师父亲手所授。“阴照”当时就已经焚化。“阳照”则夹在龙法胜的牌印中,伴随他度过了漫长的巫傩生涯。如今,他已经进入阴冥世界。在阳世,他是声名显赫的巫师,到了阴间,他将仍然以此为业。《阴阳合同》便是他身份的证明。墓穴前,焚化纸钱正燃着熊熊大火,火儿将亡师的《阴阳合同》投入到烈焰之中。《阴阳合同》通过这种方式,随亡师去到了阴间。龙家垴的巫傩坛门,就这样完成了又一次轮回。

龙氏家族的坟山里,又添了一座新坟。黄土堆垒的坟头上,插着一架高高的竹梯,三十三级梯阶上,缠绕着黄钱白纸。送葬的人们与亡师依依惜别,精疲力竭的火儿则是更别有一番感情。他踏着残雪走在泥泞路上,一步一回头。冷飕飕的寒风吹过,黄钱白纸在竹梯上飘拂,是一道道招魂的旌幡。亡师的灵魂已经沿着竹梯去到了美妙的天国。

送葬过后,孝家以酒宴答谢宾客。火儿过度的困盹,没有参加宴饮,而是到楼上的那间小房,关上门,便倒在了床上。这里曾经是兰花的闺房,如今成了她伢儿们的卧室。楼下宾客们嘈杂的声音,似乎把吊脚楼都抬了起来。火儿似睡非睡,似醒非醒,往事闪现眼前。这间小房,曾给他留下过非同寻常的记忆。小表姐做新娘的前夕,在这里向他献出了宝贵的童贞。那句“我是你的人”,仿佛还在耳边回响。九年过去了,小表姐已经是三个伢儿的母亲,他却依然还是孓然一身。在湘西,巫师是不愁讨不到婆娘的,何况是要人才有人才,要道艺有道艺的火儿。这些年来,做媒的人踩破了他家的门槛。火儿都是一推三五六。老娘最是着急,天天挂在嘴上催。一个老大不小的男人,又不是骟了的牯牛,阉了的公鸡,怎么会对这样的事情无动于衷呢?别人说不清,他自己也说不清。当初,若是依照师父的安排,小表姐便是他的婆娘。师父过世以后,他就是这户人家名正言顺的继承人。可如今,流到了下丘田里的水,再也返回不到上丘了……楼下的酒宴结束,宾客散去,疲惫的火儿也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吱扭”一声,门开了。兰花端着一碗饭进到了房里。见火儿睡着了,不忍心把他叫醒。兰花掩上房门,在床沿上坐了下来,细细端详着睡熟的火儿。那张英俊的脸庞上,透显着不应该有的憔悴。为了父亲的丧事,小表弟事必躬亲,心力交瘁。兰花的眼泪,禁不住夺眶而出。她曾在这间小房里,给过他最美好的瞬间,没想到带给他的却是长久的痛苦。她后悔了,若是没得那回事,他或许早就成了家,身边早有了心疼他的女人。她情不自禁地伏下身子,将她的脸久久地贴在那长着稀疏胡子的脸上。睡梦中的火儿感觉到兰花脸上传来的体温,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火儿!”兰花在火儿的耳边轻轻地叫唤。

“兰花!”火儿从床上坐起。

兰花扑向火儿的怀中,喃喃地说:“你辛苦了!”

“你怎么讲见外的话?!”火儿说着,将怀里的兰花推开。

小窗外,寒风呼啸;小房里,暖意融融。

“我给你端了饭来,吃点吧!”

“多谢你。”火儿一觉醒来,确实饿了。接过饭,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

兰花看着火儿吃饭,就像小时候看着他吃荷包蛋一样。突然,她冒出一句话:“告诉我,为哪样还不成亲?”

“还没成亲……嘻嘻……”火儿含糊其词,一边吃着饭,一边憨憨地笑着。

“求求你!赶紧娶一个婆娘,成一个家吧!”兰花眼里噙着泪水,是哀求,又是催促。继而她又充满自责地说:“都怪我,是我不好,是我耽误了你。”

听到这话火儿心里很不是滋味,吃到嘴里的饭变得难以下咽。他说:“兰花,你千万莫这样想。这都是火儿的命,怎么能怪你呢?”

“老天爷,这都是我造的孽啊……”这时,兰花已是泪流满面了。

见这般情景,火儿连忙放下手里的碗筷,把兰花揽入了怀中。泪人儿般的兰花伏在火儿的宽阔的胸前抽泣着。火儿轻轻地抚摸着兰花的头发,也在默默地流着泪……

突然,房门被一脚踹开。门口站着旺儿和他的两个兄长绍刚和绍强。兰花闻声立刻从火儿的怀里抽身站起。火儿见这般架势,觉得情况不妙,也立刻翻身坐在了床沿上。这时,旺儿一个箭步上前,扭住兰花的头发,骂了声“臭****”,封门就是两耳光。

“悖时的!剁你的脑壳!”兰花一边哭,一边高声叫骂。

与此同时,绍刚和绍强两兄弟,也一同涌进了房间,要打火儿。火儿一跃而跳到床上,占了高处。

“****的,你欺人太甚!”米绍刚话音未落,便操起一根凳板朝火儿砸去。

火儿一闪而过,板凳砸在板壁上发出巨大的声响。火儿拾起板凳,反朝米绍刚砸去。米绍刚一闪,板凳砸在了旺儿的腰上。

“哎哟!”旺儿大叫一声。兰花趁势挣脱旺儿。她又是手抓,又是嘴咬。腰被砸伤的旺儿,变得只有招架之功,而没有回手之力了。

这当口,绍刚、绍强兄弟一跃上床。绍刚死死地箍住了火儿的下腰,使火儿一时动弹不得。绍强趁势用拳头在火儿身上一顿猛打。火儿情急之下,猛地一跺脚,把床枋跺了个对断。他趁着床的坍塌,挣脱了绍刚的搂箍。于是,三个汉子你一拳,我一脚,从床上打到床下。火儿纵有一身功夫,在狭窄的小房里,也无法施展开来。一人对两个,双手抵四拳。何况对手是长年在河下闯荡的排古佬。火儿被对手撂倒在楼板上。绍强死死地摁住火儿,绍刚抓住机会对他拳脚相加。火儿咬着牙,一声不吭地承受着。兰花见这般情景,哭着,叫着,骂着,不顾一切地扑了上去,用自己的身体,为火儿抵挡米绍刚飞起的一脚。

楼下,吊丧的宾客们已经散去。唯独铁门槛石家、米家滩米家的人还没走。听到楼上闹翻了天,人们立刻一齐往楼上跑。走在最前面的是阿珍,后面跟着阿玉,石老黑和白狗也三步两脚上了楼梯。屋里的情景,让所有的人都惊呆了。

“你们──你们这是做哪样啊!”阿珍惊呼,接着便上前扯开了兰花。

阿玉一步上前,对着绍刚、绍强,各打了一耳巴。厉声叫道:“混帐东西,还不快松手!”

米氏兄弟一松手,火儿便一跃起身。那石白狗立刻拥上前去,声不抽,气不出,朝着米绍刚胸前就是一拳。

“住手!”石老黑大声吼着。

米绍刚正要还手,被阿玉阻止。

阿珍哭着说:“你们这是做哪样嘛……”

“做哪样?!”旺儿气呼呼地指着火儿和兰花说:“你问他们两个!”

“剁你个脑壳!我跟火儿来送饭,他们三弟兄不问来三去四,就乱打一气。呜呜呜……”兰花说着,又哭又闹,便在楼板上打起了恋滚。

“哼!撒倒泼!”米绍刚不屑地看了兰花一眼,而后大声地说:“听清楚了!米家人不是好欺侮的!”

米绍刚的话,显然是讲给火儿听的。这时,无论是阿珍、阿玉,还是石老黑,心里都已经明白了八九分。他们木桩子似地拄着,面面相觑,一时不晓得该讲些哪样好。

米绍强走到旺儿的跟前,拍着他肩膀说:“旺儿!记住,做个硬汉子,不能吃软饭!”

“米家人几多的大风大浪都见过,还怕只把小麻雀,我们走!”米绍刚手一扬,便和米绍强一同下了楼,出了屋,扬长而去。

“刚儿!强儿!”阿珍大声叫喊着。

阿玉说:“莫喊了,让他们去。”

“我们走!”石老黑对两个儿子说。

火儿在白狗的搀扶下,离开小房,下了楼。阿珍追出来,发现兰花的乾儿、坤儿和小妹,都哭兮兮地站在门口,观看刚才唱的这一出戏。石老黑已经带着火儿和白狗,上了屋对门的盘山路,一拐弯,便不见了人影。

兰花坐在被打得七零八落的小房里。她不再大声哭喊,只是低声地啜泣着。旺儿则捂着被砸伤的腰,下了楼。他一脸的晦气,想大喊几声,撒撒心中的闷气,却因为腰上的伤痛,开不了口。

“天哪!这是遭的哪样孽哟!”阿珍一把抱住姐姐阿玉,喃喃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