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湘西秘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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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1章 金山寺心语(2)

汇来伏销所得,银票计一千八百两,男已于上月收兑。前有安禀,想已呈览。是时正值青黄不接,乡间贫苦桐农,多有生活难以维计者。男已斥银三百余两,购得粮米,四乡赊销,以救桐农燃眉之急,俟秋后,桐农以桐籽按市价折算偿还。此法推行,深得桐农拥戴,於桐籽收购亦有大利。盖日后采办诸事,皆可循此法耳。

二娘仙逝,凤妹自汉返乡,已有年余。母亲命男呈禀凤妹婚姻事。有巫师石火儿者,昔与男相认“同年”,大人亦多有器重。年来秋成岁稔,市井酬还傩愿,凤妹屡屡得见火儿,竟对其一见钟情。谓其与火儿天各一方,非亲非故,二人相貌,竟如此神似,实匪夷所思。细思之,此乃民间所称“夫妻相”,“千里姻缘一线牵”也。日前,凤妹竟瞒过家人,女扮男装,贸然前往火儿家中。幸得火儿老成持重,有意避而不见。后经母亲将其接回家中。无奈凤妹性情执拗,声言决意效尤戏文中之王宝钏,非火儿不嫁。对此,母亲束手无策。称言凤妹婚姻大事,非同小可,于情于理,当听命于大人裁夺,因之命男上书,禀明情由矣。

盖凤妹婚姻事,依母亲之见,既然大人素对火儿多有爱怜之意,与其缔结姻亲,亦未尝不可。况“夫妻相”之说,虽是民间戏语,亦抑或有可信之处。石火儿虽出身贫贱,家住穷乡僻壤,然其巫傩道艺,享誉乡里,此事若玉成,可助其迁来浦阳安家。凤妹有此依靠,日后当衣食无忧矣。不知大人尊意如何?祈请示下。即跪请万福金安。

七月十六日,男谨呈。

张复礼手捧书信,读着读着,陡然间,双手发起抖来,鼻孔出着粗气,脸色也变得惨白。一旁的印茂佳注视着亲家的动态,显然是突如其来的打击,使得他难以承受。印茂佳没有去识破他。

两亲家倏然无语。一封书信所激起的波澜,把刚才的兴致冲刷得荡然无存。

“我屋里出的事,你都晓得了?”

“晓得了,听蕙儿说的。”

“……”

“嗨!没得哪样大不了。正如弥勒殿那副对联所说,肚量放大点嘛!”

“这是放大肚量的事吗?”

“怎么不是?!”

“你不晓得内情。”

“张家窨子的内情,逃得过我印秀才的眼睛吗?”印茂佳显得把握十足。

“你以为秀才不出门,真的能知晓天下所有的事情吗?”张复礼问道。

印茂佳被问住了。他是张复礼的同年挚友,张家窨子所有的内情,似乎都逃不过他的眼睛。然而,他不明白,他所知道的表象,并不是张家窨子内情的全部。具体地说,小巫师火儿和张家窨子的渊源,印茂佳就压根儿不清楚了。

“看你,紧张成这个样子。不就是女儿瞒着屋里,女扮男装,跑到铁门槛去了一趟吗?”印茂佳很不以为然。

“哪样?她是去的铁门槛,没去龙家垴?!”

“去龙家垴做哪样?火儿的屋在铁门槛呀!”

“火儿不是龙家垴的人吗?”张复礼记得清清楚楚,那年灯会上,火儿是在龙家垴的灯班里跳灯。怎么又成了铁门槛的人了呢?

“这你就不明白了,火儿在龙家垴的老司龙法胜那里学巫傩,他的屋在铁门槛。”印茂佳说。

“哦!原来是这样,铁门槛可是个强盗窝子啊……”张复礼喃喃地说。

印茂佳问:“还记得吗?那年唱目连大戏,叉打刘氏四娘那天,有个铁门槛来的苗人,飞身上台抢走了一把钢叉。”

“记得,汉子黑不溜秋,手脚可是麻利得很。”张复礼回忆着当年的情景。

印茂佳告诉张复礼:“那就是火儿的爹,叫做石老黑,是个梅山虎匠。”

“啊!原来是那虎匠把他养大的……”张复礼的话在喉咙里打转。

“你说什么把他养大?那虎匠就是火儿的爹呀!”印茂佳对张复礼的话有些不解。

张复礼没有立刻和印茂佳搭话。他走到留云亭的石柱边,目光呆滞地望着远处的江流,好半天才说:“浦阳镇上的嘴巴我是领教过的。凤儿去铁门槛的事,想必早已在三街四十八巷传遍了。”

印茂佳说:“暂时还没有。凤儿是一个人悄悄去的,火儿的家又是单门独户,亲家母去的时候也没声张。至少在我离开浦阳镇之前,外面还没有人知道。”

“瞒得过初一,瞒不过十五,张家窨子又有把戏给人家看了。”张复礼仍然在担心。

印茂佳说:“你担心这多做哪样。凤儿是去了铁门槛,可火儿不在家,跟着他的虎匠爹爹去保靖山里打老虫去了。听说这一去,会有好几个月。你只要当一回《白蛇传》的法海,来个水淹金山寺,快刀斩乱麻,一了百了。到那时,谁要嚼舌头,就让他去嚼就是了。”

“当一回法海!哪里有那么简单,凤儿的脾性你是不晓得啊!”张复礼两手一摊,做了个无可奈何的样子。

“凤儿的脾性,我也听蕙儿说过一些。她从小就跟着唱戏的娘在一起,薛平贵、王宝钏之类的故事,把她弄得个癫癫狂狂。听说她这样自作主张,一心要嫁给火儿,还有个理由,不晓得龙儿的信上写了没有?”

“你讲的是哪样?”

“说凤儿和火儿有‘夫妻相’呀!”

“写了……”

“是啊!不说不像,这一说,凤儿和火儿,还真的像得脱了壳。两个人,一个生在鹦鹉洲,一个生在铁门槛,怎么就那么的挂相?这也实在太奇怪了。”

“一点也不奇怪。”张复礼说。

“……”印秀才瞠目结舌。

“一点也不奇怪。”张复礼再一次重复。

“哪样?!你说这一点也不奇怪?!”印秀才似乎意识到了其中定有蹊跷。

张复礼一屁股坐在了凉亭的石凳上。他背转身子,不敢面对印秀才的目光。他鼓起勇气说出了真象:“茂佳,你我同年所生,从小一起长大,如今又结为了亲家,没得哪样事值得隐瞒。我把实情说了吧!火儿和凤儿,一个是我的儿子,一个是我的女儿。”

印茂佳一怔,刹那间他恍然大悟了,脱口问道:“火儿的娘难道就是盘瓠崖做丫头的那个苗妹?!”

“是的。”张复礼依然背着身子,不敢面对印秀才。

“是那个长着两个酒窝的苗妹?!”印茂佳又作进一步证实。

“是的。”张复礼话语轻声。

“那年,她是怀着你的伢儿,难道你屋里也没作出个安排?!”印茂佳问。

张复礼说:“怎么没安排,把她爹爹叫了来,给了银子,还给了打胎药。没想到那药她没吃,就把伢儿生下了。”

“火儿是你的儿子,你是怎么晓得的?”印茂佳又问。

张复礼说:“是龙儿在你学馆发蒙的第二年。那年的元宵节,浦阳镇上闹花灯。我在三府衙门前的坪场看龙家垴的灯班跳灯,看见一个跳灯的伢儿,在同一个妇人说话。虽然隔得老远,我还是认出了那妇人。我从那伢儿的神态,一眼就认出,他是我的儿子。”

“你就这么敢肯定?!”

“当然。”

“见到这母子二人,你是怎么想的?”

“心里在喊天,怎么会有这种事情?”

“糊里糊涂,就得了一个儿子,高兴吗?”

“高兴哪样,只是担心、害怕。”

“没去认这个儿子?!”

“想都不敢想。”张复礼摇着头。他接着说:“后面的事情,就更蹊跷了。等我到灯市转了一圈,回到张家窨子时,发现这伢儿正堂屋里跳灯,获得了满堂的喝采。”

“这时候,伢儿的娘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