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湘西秘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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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2章 金山寺心语(3)

“那妇人晓得避忌,没有跟着来。”张复礼说:“看着跳灯的伢儿,我感到自己的罪孽深重。伢儿的根分明是在张家窨子,却不能住在窨子的屋檐下。伢儿分明有着张家的血脉,却永远成不了家族的成员。他永远也不会晓得,自己的生身父亲是谁,就连近在咫尺的爷爷和奶奶,也不能相认。这都是他命中注定,无法变更的。面对着自己的骨肉,我这做父亲的,想不出能为伢儿给点哪样,做点哪样。我唯一能够做的,给的,只是为他舀了一碗甜酒煮糍粑……”

张复礼诉说着,眼眶里噙满了泪水。十八年后,他第一次在人前讲述与儿子初次见面的情景。他坦露着隐秘,宣泄着痛楚。印秀才的尖酸刻薄他是领教过的。他估模着,等待他的将是无情的讥讽、嘲弄与奚落。他全然不顾这些,只希望通过宣泄,来求得心灵的宁静。除了印秀才以外,他再也找不到第二个可以倾诉的人了。出乎意料的是,印秀才一反常态,连半句挖苦的话也没说。

“以后呢?以后还见到过火儿吗?”

“第二次见到火儿,是父亲过世的那年,我从汉口回家奔丧。每天夜里,龙法胜都带着他来到灵堂,为父亲的尸身‘封臭’……”说起第二次见到火儿的情形,话到嘴边,张复礼又打住了。

“凤儿和火儿的事,非同小可,你要认真对待啊!”印茂佳不再追问细节,而是这样提醒着亲家。

“我会的。”张复礼说着,痛苦地自省:“这都是我造的孽!如今遭此报应,罪有应得。”

“事到如今,还讲这些做哪样?”

“不,我要讲!”张复礼大声地起着吼。

印茂佳不明白,张复礼的那根筋被触动后,怎会有这样的爆发。他不晓得该怎样相劝这位陷入困境的亲家,只是呆呆地望着张复礼那充满着血丝的眼睛。这时,张复礼又说话了,语气平和了许多:“茂佳啊!在这世界上,我心里的苦处,除了你,就再也没得第二个人可以讲了。”

“那你就讲吧!我听着。”

“我这一世人生,乍看起来,活得体面,过得风光,跑了汉口跑镇江,婆娘讨了一房又一房,手头白花花的银子,过了不计其数,算得个饱享艳福的大阔佬。可谁又晓得,我是世上最苦最苦的人。我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啊!”张复礼两眼望着印茂佳,显得那样孤苦而无助。

“那就把你苦说出来,这样,或许心里会好受些。”印茂佳出于对亲家的同情,这样说。

“你我相交几十年,你总喜欢拿我开涮。可我晓得,你对我并没有坏心。说的那些风凉话,只不过图嘴巴的快活。我从来不同你计较。今天,我把心里的话讲出来,要挖苦,要讥笑,都由在你了。”张复礼这样有言在先。

“嗨!你讲这些做哪样。那时候,你和我都年轻,铳点壳子逗点把,是年轻人寻好耍,找开心。如今,你我都是做爷爷的人了。你遇着这样的事情,我还会拿你开涮吗?”印茂佳的话,语气十分诚恳。

张复礼说:“我这一世人生的错,起根发蒂,就在那个苗妹,也就是火儿的娘身上。如今我才明白,年轻时的那一次逢场作戏,戏弄的是自己的一生。若是没得那回事情,我和金莲的关系,也就不至于弄得那样僵。那些谁都不愿意见到的枝节,也就不会发生……”

印茂佳是聪明人,立刻悟出了张复礼所说的枝节,究竟指的是哪样。他在以这种方式承认,是自己的初一,导致了刘金莲的十五。从此,事情就变得更加复杂,变得难以收拾了。

“说来说去,你不该离开浦阳镇,不该离开张家窨子。”印茂佳说。

“浦阳镇我还呆得下去吗?张家窨子我还呆得下去吗?”张复礼睁大两只充满泪水的眼睛,问印茂佳。接着他说:“是的,要是没得同苗妹的那回事,以后就没有那些变故,我当然会留在浦阳镇上,经营着顺庆油号,操持着张家窨子。以后汉口的事情,镇江的事情,就根本不会发生。真是一失足成千古恨哪!当年我离开浦阳镇,并没有人晓得其中的内情,就是你也不晓得,总以为我去到汉口,是为了张罗同洋人的生意。其实,我是迫不得已出走的。后来我在生意场上混迹得不错,只不过是歪打正着。我一走就是十八年,人生有几个十八年啊!在浦阳人的眼中,我张复礼是个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辈。我一个人躲在镇江,抛家弃舍,乐不思蜀。就讲眼前吧!你和我同年所生,结下金兰之谊。是我死乞白赖,登门造次,又和你攀上了儿女亲家。你这次来到镇江,是我们结亲十二年之后的第一次相聚。我在这里有一个庄号,还安了一个家,却不能在那里为你接风洗尘,而是把你弄到这金山寺来,还说是吃那门子的斋菜。你说,我的心里能好受吗?”

张复礼说着,已是泪流满面。印茂佳从小到大,第一次见到张复礼如此伤情,也禁不住为之动容。他说:“我晓得你的苦处,不怪罪你。”

“你虽然不怪罪我,可我不能原谅自己。”张复礼哽噎着说:“我对不起所有的人。父亲得病那么久,直到临终,我也没能侍奉一时半日。对于母亲,我更是忤逆不孝。老人家过世,我连送葬都没去。到如今,我都没能到老人家的坟前烧一皮纸,磕一个头。对于跟了我的四个妇人,我也都亏欠她们。金莲同我的过节,一句话说不清楚,可她为我侍奉爹娘,掌管家事,不晓得受了多少的委屈。这么多年,我一直把她晾在一边。我从心底里觉得对不起她。汉口的那个小芸,我来到镇江,把她丢在芳草第里,冷冷清清过日子,临到终了也没能把我盼回她的身边。眼下同我在一起的听雨,虽说是庶出,可她总是高门大户的骨血,却心甘情愿跟着我,做了三房,为我生儿育女,实在是委屈了她。她订了个不同浦阳屋里人来往的规矩,按她这种身分的人,这个要求也不算过分,我也就只好依了她。还有个我最对不住的人,就是火儿的娘,名字叫做阿春。她没听安排,把肚子里我的伢儿打掉,而是生了下来。伢儿是她身上的肉,她舍不得打掉,不能责怪她。她在那样的穷乡僻壤,把火儿养大成人,不晓得吃了多少苦。当年的伤心事,本该就那样悄无声息地过去。没想到又出了眼下的这档子事,就好比把她旧时的伤疤用尖刀捅破,再撒上一把盐……”

张复礼泣不成声,历数着他一个个心怀愧疚的人。他在用这种释放,来求得心灵的片刻安宁。

“没办法,你也是身不由己啊!”平日里能言善辩的印秀才,只能用这样一句话来安慰他的亲家。

张复礼唏嘘着。他一吐为快,倾泻着心中所有的积郁:“还有两个我对不起人,那就是火儿和凤儿。孽债是我当年所欠下,如今却要由这两个蒙在鼓里的兄妹来偿还,这实在是太不公平了。天打五雷轰的事情啊!雷公菩萨要轰,要劈,就来轰我,劈我,与伢儿们不相干啊……”

痛苦中的张复礼,已经难以自恃。印茂佳上前搀扶着他,而他却对着留云亭的柱子,拍着,哭着。几个来到留云亭的游人,见此情景,也只得悄然离去。瞿三带着平儿,见主人久久没下山,也爬到金山上来了。

“亲家爹,你哭哪样?你怎么了?”平儿来到张复礼的跟前,天真地问。

“平儿,这里没你的事。”印茂佳制止着平儿。而后挨近张复礼的身边,悄声问道:“你打算怎么办?”

“回浦阳,把凤儿接出来。”张复礼停止了哭泣。

“看来也只能这样了。”印茂佳担心地问:“如夫人会让你回浦阳?!”

“那就由不得她了。”

“什么时候动身?”

“明天清早,我把你送上去运河的船,跟着就动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