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湘西秘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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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4章 球岔的塔(1)

万寿宫的宴会如期举行。张复礼在钰龙的陪同下来到万寿宫,西帮乡亲一拥而上,把张复礼团团围住,说不尽的溢美之词。两天前,他在铁门槛的山洞里,面对着棒棒客的马叶子,是何等胆战心惊。若不是那妇人的临危搭救,便不会有这场宴会,更不会有此刻的风光。他不敢想象,棒棒客开出的羊票若是到了张家窨子,浦阳镇上将会出现怎样的传言。老天有眼,让他有惊无险地躲过了一劫。而今,该隐瞒的,隐瞒得悄无声息;该彰显的,彰显得呵嗬喧天。在西帮乡亲们的面前,张复礼是何等的春风得意。

酒席一共二十桌。浦阳镇上的西帮客户,如今只剩下一百六十来家了。开席之前,张复礼对孙荣宽说:“孙叔,乡亲们都到齐了,您就发话吧!”

孙荣宽连连摆手,说:“复礼,今天是你做东,该由你来发话。”

“那复礼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张复礼说着,转身对众人说:“复礼自光绪二年外出打点油号的生意,一转眼就十八年了。承蒙乡亲们的关照,也还算一路顺喜。今日备得薄酒便饭,对乡亲们略表谢意。复礼敬各位一杯!干了!”

“干了呀!”老表们起着吼。

万寿宫里,觥筹交错,浓烈的包谷烧酒,激活了老表们几近蔫枯的心扉。当届值年孙荣宽未曾开言,便老泪纵横:“各位,今日是复礼贤侄做东宴请乡亲,本不该荣宽说话。可荣宽还要借花献佛,把复礼的酒当作我的谢罪酒敬给各位。怪我这个值年没有当好。让浦阳镇上的西帮丢人现眼了……”

“老宽不必如此。万寿宫上不起会,是因为产生了亏空,乡亲们是不会怪你的。”说话的是白蜡商人申秀平。

张复礼也说:“宽叔言重了。上会不过是聚会,如今不也一样聚会了吗?”

孙荣宽感慨万千地说:“这些年浦阳镇生意难做。西帮商户垮的垮,走的走,唯独‘顺庆’越来越红火,给我们西帮长了脸啊!”

“宽叔您千万莫这样说。”张复礼立刻显得十分的谦卑:“这些年,‘顺庆’做得稍稍顺喜一点,赚了几个小钱,也不过是瞎猫碰着了死老鼠而已。”

“哈!”申秀平笑着接了腔:“复礼贤侄呀,你这是得了便宜还卖乖。生意场上,哪有那么多的死老鼠好捉?!今天,乡亲们来这里吃这餐酒,是想来给你讨个乖方。龙儿去了趟洪江,就弄来个乖方,把‘顺庆’救活了。老侄你在汉口、镇江大码头闯荡十八年,何不也出个乖方,让浦阳镇起死回生。”

“是呀!复礼,你给乡亲们拿个主意吧!”孙荣宽说。

酒席上的老表们,七嘴八舌地起着吼:“张老板,出个主意吧!”

张复礼为难了。他只能这样谦卑地说:“乡亲们如此抬爱,复礼实在是不敢当。一个地方的兴衰,要看它的气数。什么是气数,气数就是天时、地利、人和。浦阳的气数已尽,衰败在所难免。洪江的气数正旺,必定蒸蒸日上。如今的浦阳镇再想占洪江的上风,就是天上的神仙,只怕也拿不出招数啊!”

这时,申秀平说话了:“老侄呀!你讲的一点也不错。可你想过没有,浦阳镇的天时,地利,人和,究竟丢失在了哪里?”

张复礼一时叫申秀平问懵了,回答不上来。

“怎么?你回答不出来?!”申秀平一副长辈的样子,对张复礼说:“让我来告诉你吧!自从傅鼐老儿发鬼癫,在球岔修了那座悖时的塔,就断了浦阳镇的气数。你不想想,浦阳镇这块大木排,被那根拴排桩死死地拴住,动弹不得,哪里还有什么天时、地利、人和?说来说去,就只有一个法子──”

桌席上,突然有人接了腔:“邀起镇上的人,去球岔把那悖时的塔砸了!”

人们立刻响应,七嘴八舌地起着吼:“对!把那悖时的塔砸了!”

“走呀!去把塔砸了!”

张复礼见势不妙,连忙站起来说:“乡亲们,使不得,那是要出人命的呀!”

孙荣宽立即附和:“是呀!那座塔修在人家球岔的地面上,就是要把那座塔拆了,也要好生同人家打商量嘛!”

众人不再做声,不再起哄,酒席筵前的气氛变得分外凝重。

张钰龙端起酒杯,对乡亲们说:“各位长辈,请喝酒!请吃菜!”

“其实呀!我也对那座塔恨之入骨。巴不得早早地拆了它!砸了它!可总得要有个由头呀!”孙荣宽说:“想来想去,就只有一个办法了。”

众人的眼光,立刻集中到了孙荣宽的身上。

“你说,哪样办法?”申秀平问。

“这件事就只有拜托复礼贤侄了。”孙荣宽说:“大家都晓得,复礼的大姐夫熊庆坤在球岔是说一不二的脚色。复礼走一趟,把他说动,事情就好办了。”

“这件事只怕是有点难啊……”张复礼被来了个措手不及。他作难了,不敢应承。

申秀平说:“你去跟球岔的人说,要多少银子只管开价,我们分文不少。”

众人起着哄:“对!只要把那座塔拆了,我们答应出银子。”

孙荣宽说:“复礼贤侄,为了浦阳镇,为了镇上的西帮乡亲,你就去球岔走一趟吧!”

“复礼只怕难以当此重任啊!”张复礼不肯松口。

张钰龙说话了:“爹,就走一趟吧!您都好久没去看望大姑和大姑爷了。”

“好吧!”张复礼总算勉强答应了下来。他说:“各位老少乡亲,此事非同小可,关系到浦阳,也关系到球岔。古话说得好,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复礼此番前去只能说是尽力而为,成与不成,凭在天意。只是有一件事情,复礼可以当着各位的面承诺。若是球岔的乡亲愿意用银子解交,‘顺庆’愿出其中三分之一,请在座的各位出三分之一,再请镇上其余的商号出三分之一。”

“好!复礼贤侄,乡亲们就等着你的这番话。”申秀平说着,高高地举起酒杯:“来!我们大家敬复礼一杯。把这杯酒干了!”

“干了!”雷鸣般的声音,在万寿宫里久久回荡。

张复礼和钰龙出得万寿宫,迳直往家里走。才进得张家弄子,便听见有人怯生生地在他背后叫了一声“大哥”,回头一看,见弄子口的拐弯处伸出了长疤子的脑壳。他停下脚步,对钰龙说:“你先回去吧!我要和你疤叔说句话。”

张复礼打量着没精打彩的长疤子:耷拉着的脑壳,像是吊在一根丝线上;轻飘飘的身子,像是被几根干柴支撑着;睁不开的眼睛,像是永远也没个睡醒的时候,便不由得发出了感叹:“你呀!怎么还是那样不上正本!”

“嘻嘻!”长疤子强打精神,冲张复礼笑着:“小弟怎么能同大哥比,人比人是要气死人的。”

“戒掉了没有?”张复礼单刀直入地问。

“嘻嘻……嘻嘻……”长疤子支支吾吾,无言以对。

张复礼说:“若是为正经事,做大哥的可以给你点,可你——”

“大哥,多谢操心,泥鳅有泥鳅路,黄鳝有黄鳝路,小弟还是过得去的。”长疤子长长地打了个呵欠,眨巴着眼睛说:“小弟来找大哥,是受人所托。”

“谁?”张复礼明知故问。

“碗米打粑粑,你讲有几个?”

“他!他有哪样事要你来找我?”张复礼心领神会地问。

长疤子说:“明晚他在望江楼摆酒接风,请大哥赏脸。”

张复礼这次回浦阳镇,还没和那人打过照面。要是在往常,他会爽快地答应去赴宴会。今天却不一样了。自从铁门槛得知实情,他便感到有愧于婆娘,一直陷于自责之中。婆娘的娘屋人与那人仇深似海。那人对婆娘娘屋人的伤害,最知内情的莫过于他。他知情不报,掩饰真象,还与那人达成心照不宣的默契。如今,他终于心生愧悔。在婆娘伤口上撒盐的事情,是再也不能做的了。他当机立断地回绝了宴请:“你去回话,要办的事太多,安排不过来,对不住了。”

“怎么了?不就是吃杯酒吗?这点面子都不给!”

“什么面子里子!我不是讲了吗?不去就是不去!”

张复礼不留余地的回复,让长疤子彻底失望。以前可不是这样子的啊!张大哥这是怎么了?他白了张复礼一眼,悻悻地走了。

“回来!”张复礼叫住长疤子。

长疤子转过身,失神望着张复礼:他往天最崇拜的张大哥。

“到贵州去过?”张复礼的问话是严厉的。

“去……去过。那……那都有好多年了。”长疤子吞吞吐吐地说。

“记住,伤天害理的事情往后再也不要做了,做多了是要遭报应的。”说完了这句话,张复礼觉得轻松了许多。

张家窨子的所有人,包括刘金莲,没得任何人晓得张复礼的铁门槛之行。他们只晓得有整整一天不见张复礼的影子。直到天黑了,屋里人都吃过了夜饭,才见他匆匆回到家里。问他去了哪里,他只是“嘿嘿”地笑。谁都晓得,他在浦阳镇上的朋友多担多,玩得尽兴忘记回家不是怪事,谁都便也不再追问了。从铁门槛回来以后,不顺眼的婆娘变得顺眼了。他甚至认定:张家窨子的主心骨并不是自己,而是这个被他误会、被他冷落的妇人。他寻找机会和婆娘亲近;寻找由头与婆娘搭讪。这天,碰巧俩公婆又在后堂相遇。张复礼抓住机会挨上前去,尴尬地笑着,轻声地说话:“嘻嘻!凤儿的事情,真是多亏了你。”

刘金莲连忙摆手,说:“莫莫莫!莫抬举我。样样事情都是我做的鬼,这总可以了吧!”

“嘻嘻!我晓得,你是不会做鬼的。”

“那不一定。好把戏谁不喜欢看?!你张家老爷的把戏,我是最喜欢看的。”

“张家老爷的把戏,就是张家窨子的把戏。张家窨子的所有事情,都由你张家太太作主。你是决不会搂出自家的肚子,去让别人看笑话的。”

“莫抬举我。”

“确实如此。”

“谁还不晓得你,一世人生都在编排人,都在讲假话。”

“对天发誓,这是真话。”张复礼指着天说这句话,显得他是认真的。

刘金莲诧异地望着张复礼。这个她最熟悉的人突然变得陌生。同这冤家做了半世人生的婆娘,等了三十年,总算等到他讲了一次人话。她鼻子一酸,不由自主地落泪了,没好气地说:“有哪样誓发的,真心都当成牛肝肺了……”

张复礼慌神了,手足无措。三十年了,婆娘从未在他的面前这样哭过。刹那间,他不由自主地产生了隐隐的自责。他掏出手绢,平生第一次为婆娘揩起了眼泪。岂料刘金莲不领情,身子一扭将他的手一把甩开,手绢便打落在地上。张复礼弯下腰去捡手绢。刘金莲起了个架势,要往他的手上踩脚。张复礼见状,便故意将手停住,让刘金莲踩脚消气。婆娘那只不大不小的脚,却始终没有往下踩……俩公婆通过无言的僵持,沉淀出他们各自应该有的理性。

“说吧!这件事怎么办,全听你的。”张复礼说。

过了许久,刘金莲才说话:“不怕我做你的鬼?!”

“什么话!你怎么会做我的鬼。”

又过了许久,刘金莲忽然问道:“万寿宫请客时,你答应去球岔做说客?!”

“答应了。那是没得谱的事,十有九是搞不成的。”张复礼说。

“搞不成你怎么还答应?”

“那是碍着面子没得法。”

“那你打算去吗?”

“自己的戏都没法唱,哪里还有心思做那事。”

“是吗?有哪样为难事,可以讲出来听听吗?”

“金莲,我对你讲实话。”张复礼以这种语气对婆娘,是从来都没有过的。他说:“我这次回来为的是把凤儿带走。这是你的安排,也是我的所想。可凤儿一门心思在等着火儿,在做着那个‘夫妻相’的梦。怎么能让她跟我一起走?脚在她的身上,总不能绳捆索绑,把她弄到去汉口的船上吧!”

“为难了?!”

“能不为难吗?”

“亏你在江湖上混了这多年,捆起裤脚,难道就屙不尿出了?”刘金莲以揶揄的口吻这样说。

“那你说怎么办?我听你的。”就这样,张复礼在婆娘面前彻底下了矮桩。

刘金莲感到从未有过的快意。她做了个眉头一皱,计上心来的样子,随即在丈夫的面前,说出了他早就想好的主意:“既然如此,那就一事两搭界吧!你不是要去球岔吗?去的时候,带着凤儿做一路去。这不过是打个短递,把要走的路分做两段走。到时候,她会高高兴兴上船,根本不需要你绳捆索绑。”

刘金莲这么一点拨,张复礼恍然大悟了。他摸着后脑勺,不无佩服地说:“真是个好主意!我怎么就没想到呢?”

当张复礼和刘金莲两公婆如此这般,商量着如何想方设法带走玉凤时,玉凤正沉醉在美好的遐想中。她以为和火儿的亲事,是已经有了眉目。早先,母亲虽然并不反对,但总是推说要由父亲作主。父亲回来了,看来是特为此事回来。通过她在坟山上的据理力争,加上一场哭闹,父亲终于首肯了这门亲事。虽说是处于无奈,却也应该是算数的。父亲不会言而无信。等到外出打虎的火儿回转家门,石家就立马会着人来提亲。这几日,她显得格外的乖。她希望火儿在父亲回镇江之前回来。

“爹!你多住些日子,莫忙去镇江啊!”张玉凤摇着父亲的肩膀,撒着娇。

“那你要爹爹在家住多久?”张复礼问。

“半年。不!一年。越久越好。”张玉凤说着,又显示她的通情达理:“太久了,那也是不行的。镇江还有三娘,还有弟弟、妹妹,还有生意等着爹爹做。”

“好吧!就依乖女儿的。”张复礼说着,把话切入进了那编排好的正题:“过两天,爹爹要去球岔看你熊家的姑爷,你同爹爹做一路去吗?”

“去!当然去。球岔姑爷的屋里,我还从来没有去过。”张玉凤说着,她突然想起一件事,便问父亲:“爹,你是去球岔当说客,是吗?”

“胡说八道,莫听风就是雨,当哪门子说客啰!”

“凤儿都听说了。那天万寿宫请客,西帮乡亲们说球岔的宝塔,碍了浦阳镇的风水,要爹爹去当说客,让球岔的人把那座宝塔拆了。有这事吗?”

“妹崽家家,爱探闲事!”

“莫讲女儿探闲事,到时候,只怕你还要个打边边锣的哩!”张玉凤说着又问:“还有哪个去?乖妹也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