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湘西秘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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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5章 球岔的塔(2)

张复礼说:“还有你哥哥去。乖妹就不去了吧!”

两天后,小溪湾赶场,赶场船正好要从球岔经过。吃过早饭,张复礼带着钰龙和玉凤一双儿女,坐上了赶场船。沅水自南向北流来,到浦阳镇处便拐弯向东流去,就在拐弯处的对岸,一个与镇上遥遥相望的村落,便是球岔。一座七层宝塔,就耸立在岸边的一座小山丘上,格外显眼。赶场船一拢岸,三爷崽上得码头。眼前的球岔,一派兴旺景象。一幢幢青瓦覆盖的木楼,围着白色院墙,掩映在绿树丛中。球岔的许多人都认得张家父子。一路上不断有人跟他们打招呼:“张老板,几时回来的?三爷儿稀行呀!”

张复礼和张钰龙连连拱手,说一声:“球岔乡亲们发财呀!”

“哪有张家窨子发财哟!生意都做到九州外国去了。”这句话是张复礼最乐意听到的。

球岔团坊的中心,并排竖立着两座窨子屋,分别属于熊姓同胞兄弟二人。东头一座,住着哥哥熊庆乾;西头一座,住着弟弟,也就是张复礼的大姐夫熊庆坤。他们的父亲先旺公,中过举人,到湖北荆州当过通判。这球岔的头牌大户,虽不及浦阳镇上张家窨子那样富有,却也是远近闻名的殷实人家。因此,熊家的二公子庆坤才有可能成为张家窨子的乘龙快婿。大小姐张松英嫁到熊家,生了四男一女。如今,四个儿子:盛经、盛缙、盛缨、盛纲都已经成家立业,女儿青兰也出了阁。俩公婆的日子过得清闲。他们万万没想到,外出多年的郎舅张复礼,会这样携一双儿女前来看望。

“这些年,东奔西走,一直忙生意上的事,人情都生疏了。这次回来,想补上这个礼,到各处姑娘姐妹那里看看,只是时间紧,事情多,安排不过来。想来想去,就只有先尽大的来。大姐这里,是一定要来的。”张复礼把突然造访的理由,说得格外充分。

张复礼的这番话,说得熊庆坤和张松英心花怒放。郎舅破例给的面子,让俩公婆受宠若惊。一旁的玉凤却暗中好笑。若不是为了那座宝塔,爹爹是绝对不会到这里来的。爹爹也真是,讲起假话来,草稿都不要打。

“复礼呀!莫讲球岔和浦阳,看得见,望得着,大姐天天盼望娘屋的人来,眼睛都快要望穿了。你还是小时候跟着娘到这里歇了一夜的,凤儿更是从来都没到过大姑这里……”张松英越说越动情,似乎有点儿说不下去了。

玉凤连忙说:“大姑,凤儿这不是来了吗?”

“来了就好,来了就多住些日子。”大姑说。

玉凤顽皮地说:“大姑既然这样说,凤儿就赖在这里不走了。”

“唉!”大姑笑着叹了一口气,说:“可惜大姑没得这个命,要是你还有个小表哥,我就非得……哎,不说了!不说了!”

大姑的话,把玉凤说得脸巴子绯红。

张松英好兴致,说起话来没个完:“还有钰龙呀!细时候还跟着娘常来。如今当家理事了,就把大姑一屋人忘了,前些天你二表哥还说要去找你哩!”

张钰龙说:“龙儿正是为着此事而来。今年‘顺庆’得的合约比往年多,客户全都要按照洪油的工艺加工,正需要大量的桐油拿来加工时做掺兑。二表哥油榨里出的油,有多少‘顺庆’就要多少。”

熊庆坤连连说:“这就好!这就好!”

听说张复礼突然造访,四个外甥连同他们的家小一窝蜂似地赶到,来看望多年不见的舅舅和汉口回来的小表妹。熊家的窨子屋里,顿时便热闹了起来。

吃过中饭,张复礼说,想到村子里走走看看。熊庆坤主动提出,要带郎舅上河边山上的宝塔。这对于张复礼来说是巴不得的好事。他可以趁看宝塔的机会,先打探姐夫的口风。钰龙和玉凤兄妹,也一道陪同前往。

他们来到了宝塔山下,沿着青石板铺砌的石阶而上,进入立着石柱的护栏,来到宝塔的大门前。门额的青石上,镌刻着“永定塔”三个大字。满怀兴致的张复礼,眼光在这三个字上凝滞了。

熊庆坤兴致勃勃地介绍:“这‘永定塔’三个大字,是当年建塔时傅鼐大人亲笔所书。大人的意思,是要宝塔永远定在这里。”

张复礼心里立刻凉了半截。他随即看了钰龙一眼,像是在说,这要命的宝塔若是永远定在这里,浦阳镇就永无翻身之日了。

熊庆坤带着客人从永定塔的北门进南门出。他们站在石护栏前,朝南望去,隔江的浦阳镇,街道房舍一目了然。熊庆坤又说开了:“说浦阳镇像块大木排。你们看,那三条街道,四排店铺,不就是并排的木材吗?说街道间的一条条弄子是撬排棍,弄子两头的土地庙是钉牢撬排棍的楔子,真是一点也不差啊!”

张复礼接腔了:“当年,傅鼐大人是怕浦阳镇这块木排被大水冲走了,才操心修了这座永定塔,立下了这根拴排桩。”

“是啊!从此以后,浦阳镇就被吊死了。”熊庆坤不无感叹地说。接着,他话锋一转:“话又说回来,镇上也并不是所有的商号所有的人都被吊死。比如说你们顺庆油号,就吊不住,反倒是越来越红火了。”

听了姐夫的夸奖,张复礼很是得意。他连句谦逊的话都没说,只是含笑走近永定塔,得意地拍了拍塔身。似乎在踌躇满志地说,你是吊不住我的。

熊庆坤接着说:“傅鼐大人是‘有意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荫’。他有意盘活浦阳镇,反倒害了浦阳镇。他无心关顾球岔,却帮了球岔的大忙。立永定塔的这座山叫做‘仙鹅抱蛋’。说它是仙鹅,却是一只断了脖颈的“断颈鹅”。想想看,一只没了脖颈的仙鹅,怎能够抱得出鹅崽崽呢?立了这座永定塔,就像是给抱蛋的断颈仙鹅,安上了长长的脖颈。球岔从此就发达了起来。嘉庆二年傅鼐大人修这座永定塔时,球岔只有米姓六户,熊姓四户,一共十户人家。到如今,才过了九十七年,米姓增加到六十二户,熊姓增加到五十八户,一共是一百二十户了。球岔的米、熊二姓人,都是仙鹅抱出来的鹅崽崽呵!”

熊庆坤讲的典故,是张复礼从未听说过的,更不要说钰龙、玉凤兄妹了。

张玉凤不解地眨巴着眼睛问:“姑爷,这仙鹅真的能抱得出鹅崽崽吗?”

熊庆坤笑了:“哈妹崽,这是风水。明白吗?风水!”

张玉凤摇着头说:“不明白。”

张复礼发话了:“凤儿,大人在说话,伢儿莫插嘴。听姑爷往下说。”

张钰龙不由得发感叹:“这些年,浦阳镇上的人是越来越少,球岔村里的人倒是越来越多了。这风水不可不信啊!”

“球岔有今天,都是沾永定塔的光啊!”熊庆坤说:“这些年,球岔人是百做百顺。单只山上栽桐油树,就有好些人家发了财。买田都买到田湾的大田坝子去了。早几年,市面上的烟叶大跌价。偏生有一个洪江的烟叶商,带着高鼻孔蓝眼睛洋人来到我们球岔,说是看中了这里出的烟叶,愿意出大价钱,有多少,他就要多少,说是要运到美利坚的弗吉尼亚去做哪样雪茄烟。”

“洋人就喜欢雪茄烟,我抽过,冲得很。”张复礼显示他见过大世面。说着,又顺着姐夫的话把球岔夸赞一通:“如此看来,球岔果然是百做百顺呵!”

“那还远不止这些哩!”熊庆坤听到夸赞,更越说越来神了:“有道是‘运去金成铁,时来铁成金’。这些年,好运就一直伴着球岔人。比如说,发了财的几家球岔人,打了船,当起了船老板,跑常德,跑汉口。你说怪不,同样的一条沅水,‘三垴九洞十八滩’,别处的船,谁也少不了有个三灾八难,唯独球岔的船条条平安顺喜,雇请来的麻阳船把佬,连脚趾壳都没有碰伤过。”

这时,张复礼背靠石栏杆,抬头仰望这座吊死了浦阳,却激活了球岔的永定塔,一经姐夫的渲染,竟然是如此神乎其神!

“还有哩!”沉缅在亢奋中熊庆坤意犹未尽。他更举出了一个惊人的例子:“早先,我们球岔没得一个读书人,大字墨墨黑,细字认不得。自从宝塔建成,球岔的读书人出了一拨又一拨。姓熊的,有我家的老爹中过举人,到湖北当了通判,这你们都是晓得的。米家也有兄弟二人读书读得好。哥哥东海在辰州府考中了秀才;弟弟南海还要狠些,咸丰年间中的拔贡,精通天文地理,后来被选调进京城做了监正。如今,米家的阁楼上,还放着南海穿过的朝靴哩!”

张复礼听着姐夫滔滔不绝的诉说。姐夫把百年来球岔的所有变化,全都归结到了这座宝塔的身上。球岔今天的一切,都是这座塔所赐予。宝塔是球岔人的命根子,要拆掉这宝塔根本不可能。西帮乡亲的重托,看来是无法实现的了。

熊庆坤带着张家人进到了塔内,拾级而上,爬上了宝塔的内层,来到第四层。那里有一个神龛,一尊泥塑的神像面对着村子的方向端坐。神像的对面,开着一扇窗子。从神像的位置透过窗口俯视,球岔所有的屋宇、弄子、道路尽收眼底。精妙的布局显示,球岔人就是在这位神灵的庇佑之下安居乐业。

张复礼打量起神像来:一位面容安详,目光深邃,蓄着山羊胡子的老者,身穿大清朝的四品官服,青金石的顶子,补子上绣着一只大雁,一串朝珠挂在胸前。张复礼立刻认定,这位被球岔人当成神灵,供奉在神龛上的朝廷命官,便是修建这座永定塔的始作俑者傅鼐大人:“供的是傅大人,对吗?”

“正是傅鼐公!”熊庆坤说起话来眉飞色舞:“你看,傅大人官服的补子上是一只大雁。大雁又叫雁鹅,也就是天鹅。永定塔正是为抱蛋的天鹅配上了脖颈。官服上的天鹅应对了球岔的天鹅。决非巧合,而是机缘,是天意啊!”

“大姐夫说得有理。这确实是傅大人的功德,球岔人的机缘。”张复礼附和着,说着姐夫喜欢听的话:“这座傅鼐大人的神像塑得真好。记得小时候我到这里玩耍时,好像还没得这座神龛,也没有这尊神像。”

“是的,这尊神像是去年才请师傅来塑的。”熊庆坤说。

“塑得这么好,请的是哪里的师傅?”

“从麻阳岩门请的张秋潭。”

“张秋潭,了不得。他的泥塑功夫很有名哩!”

说起张秋潭的泥塑功夫,熊庆坤来神了。他再一次打开话匣子:“张秋潭的泥塑,不愧是湘西的一绝。他在塑这尊神像之前,特意去凤凰城里拜谒了傅公祠。回来以后他说,永定塔的傅公神像不但要形似还要神似,更要塑出傅公与球岔的机缘。奇妙就出在傅公四品官服补子上的大雁,这在傅公祠的神像上是没有的。要不是张师傅的提醒,球岔人是根本想不到这上头去的。”

“傅鼐大人修这座永定塔时,为的是要竖一根拴排桩,拴住浦阳镇这块大木排,并没有想到要为你们球岔的‘仙鹅抱蛋’配风水呀!”张复礼说。

“这就更是机缘了!刻意是产生不了机缘的。世上的机缘,就常常出现在不经意之中。”熊庆坤说着朝张复礼笑了笑,显示出他对自己阐述的得意。

张复礼问:“事情都过去了那么多年,球岔人怎么又想起要为傅鼐大人塑这样一座像呢?”

“**************嘛!”熊庆坤一语道破球岔人的想法。他说:“去年,永定塔里的傅公神像开光上座,球岔人本来是要邀请各家的三亲六眷,前来热闹一番的。可又想到,浦阳镇的乡亲们心里恨这座宝塔,怨傅鼐大人。这件事情若是弄得不好,会伤了两处地方的和气,就只好作罢了。眼下,浦阳镇上的人,除了你们三爷儿之外,都还不晓得永定塔里供奉着傅公的神像哩!”

“既是如此,大姐夫你就不该带我们到这里来?”张复礼说。

熊庆坤笑了。他说:“这座永定塔,拴牢了浦阳镇,可拴不住你们张家窨子。容不得这座宝塔的并不是你们,是镇上那些其他的商家。带你们到这里来看看,也是无妨的。”

“大姑爷!”一旁的玉凤,终于按捺不住,向大姑爷发起问来:“要是浦阳镇上的人同你们打商量,要你们把这座永定塔拆了,你们会答应吗?”

“你说呢?”

“凤儿是问大姑爷。”

熊庆坤说:“前回我到张家窨子做傩愿客,就有人向我提出,要我回来同乡亲们商量,把这座宝塔拆了。我说我作不了主。当时,宝塔里已经开始供奉傅大人,只不过是浦阳人还不知情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