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湘西秘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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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苦酒,甜酒(1)

早晨,张复礼回到家里,母亲就责备他一夜未归,告诉他,昨天夜里,刘金莲一直等他到鸡叫三遍。今早麻麻亮,刘金莲就同老佣工岩佬一道,坐船逆水而上,到麻阳一带收购桐油籽去了。张复礼说是昨晚在老庚屋里多喝了两杯,昏昏沉沉,也就留在那里睡了。吃过早饭,张复礼和张秀山便各自出发,采办桐籽去了。

刘金莲和岩佬一同去麻阳,坐的是一条由长兴瓷行运瓷器到麻阳县城锦和镇的船。瓷行的老板孙荣宽,听说张家的少奶奶,要坐这条船去麻阳采办桐籽,便亲自来到船上,同货主路老板打了招呼,要船在沿途多停靠几个地方,好让少奶奶上岸打听,当地是不是还有没脱手的桐籽。刘金莲一到船上,路老板分外客气。昨夜,丈夫彻夜不归,她则是彻夜未眠。刘金莲不论是生理或心理上,都在经受着鞭打与煎熬。随着河边的纤夫号子声,木船缓缓地溯江而上。许久没有回乡的岩佬心情极好,大话喧天地同船把佬们摆起了龙门阵。船舱里,倚靠着船舷而坐的刘金莲,脑子里像一锅滚开的稀粥在翻腾。她断定那冤家在汉口有了新欢。如若不然,他是不会回避那件事的。

大热的六月天,“顺庆”分三路人马下乡采办桐籽。眼下,新桐挂果,三个月后就可以收摘,谁还会留有去年的老桐籽?张恒泰很是担心,倘若桐籽收不上来,洋人要的油无法交货,到手的生意就要黄。张恒泰精神负担加重,头痛、头晕、胸闷的毛病,便日见严重。他常常是脸色惨白,手脚冰凉,躺在凉床上半天都起不来。张王氏着急了,请来德济堂的老郎中杨锡焘为老者看病。杨锡焘说老者是气血不和,要注意调养。特别是不能生气,不能着急,不能大悲,也不能大喜。如若不然,随时都有中风的危险。

张恒泰对老郎中的警示很在意。他一面服药,一面竭力使心情平静。然而,一个操劳惯了的人,要他不再操劳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他做梦都梦见采购来的一担担桐籽,往库房里挑,往油榨上送。事情却偏不顺利。张秀山从盘瓠崖到辛女溪,再到乾州一带,结果是一无所获。张复礼也回来了。他沿着官道到凤凰,过腊尔山,到松桃绕了一个大圈,也是一粒桐籽没买得。事态严重,张复礼一筹莫展,张恒泰着急万分,唯一的希望寄托在刘金莲身上。大男人都没办好的事情,对一个妇人也不能有多少希望。收不来桐籽,就只有钻进“万隆”的圈套,花钱买他的高价桐油了。刘金莲一去二十天,直到中元节还不见回转。张恒泰一着急,又病倒了。杨锡焘再一次提出警示:“张公!你一定又在操心着急了。沉疴痼疾,一遇火气攻心,便如同火上浇油。若是那样,神仙下凡也无法。大丈夫要提得起放得下。我看你呀!只提得起而放不下。如今,令公子在独挡一面,你还有什么放不下的呢?”

张恒泰微闭着眼睛,叹了一口气,苦笑着,摇着头,似乎在说,他就是个永远也放不下的人。

刘金莲的迟迟未归,使得张家窨子上下紧张起来。张恒泰甚至后悔了,不该让一个女流之辈,去做这本属于男人的事。七月十七这天,张恒泰吩咐张复礼,要他带人去寻找刘金莲。张复礼却说,再等两天看看。他跟长兴瓷行孙老板打过招呼,又是和岩佬一起去,不会出什么事的。张恒泰性子格外急。儿子不听吩咐,他就火冒三丈。一冒火就浑身发抖,脸色惨白。张复礼吓坏了,答应立刻动身。见张复礼收拾行囊,张恒泰才又缓过了气来。正在这时,一个佣工来报,少奶奶和岩佬押着四条满装桐籽的船,已经湾在了万寿宫码头。从天而降的好消息,使得张恒泰喜出望外。他兴致来了,要亲自去码头迎接劳苦功高的儿媳妇,儿子好说歹说,才将他劝止了。

二十多天的劳累,刘金莲消瘦了许多。回到家中,风尘仆仆的刘金莲,带着岩佬,到大堂向公婆请安。张恒泰高兴地说:“金莲哪!你可是立了大功呀!”

张王氏也说:“金莲,你公爹可是天天盼着你办得桐籽回来呀!”

刘金莲说:“爹!娘!金莲去了这久,让二老着急了。”

“是呀!怎么去了这久?”张恒泰问。

刘金莲说:“这一批去年的桐籽,是在西晃山收到的。那里闹土匪,摘来的油桐果顾不上剜出来,人都逃命去了。最近,乡亲们才又陆续回到家里。我们去的时候,桐籽还沤在油桐果里。我们在那里等他们把桐籽剜出来,又雇了挑夫运到河边上船,所以就把回来的时间耽误了。”

岩佬接着补充说:“我们坐船,一路沿着麻阳河上,从吕家坪、滥泥、高村、岩门,一直到麻阳城里,才听说西晃山上有桐籽。可听说那里闹土匪,少奶奶一个女流之辈,若有个好歹,那可不得了。少奶奶听说有桐籽,便犟着硬是要去。可轿夫嫌那里的路不好走,不肯去。没奈何,我和少奶奶是走路去的。”

“走路去的?!有多远?”张恒泰问。

岩佬回答:“七十里山路。”

张恒泰连声说:“辛苦了!辛苦了!”

张王氏也心疼地说:“金莲哪!真难为你了。”

刘金莲笑着说:“娘!你不晓得,金莲是因祸得福。小时候,屋里娘让我裹脚,我怕痛,又哭又闹,娘心疼我,也就没下狠心裹。到头来,成了如今这样一双不大不小的脚。为了这双脚我没少听闲话。这回呀!亏得这双不大不小的脚。若是娘给我裹成了三寸金莲,我就是哭,也哭不上那西晃山。”

听了刘金莲的话,张恒泰笑了。张王氏也跟着笑了,可她笑得不自然。曾几何时,对这双不大不小的脚,她是非常不满意的。刘金莲说漏嘴了,引起婆婆的尴尬,感到后悔。

张恒泰一笑过后,察觉到婆媳之间的尴尬,赶紧把话岔开:“老太婆,头几天,翠珠从船上给金莲带来了个布包,是吗?”

张王氏明白,儿媳刚才的话,并不是故意冲着她来的。老头子把话岔开,正好避免了一场尴尬。她立刻接过话头,对刘金莲说:“翠珠从船上给你带来一个布包,不晓得里面是哪样,等会我让梅香给你送过去。”

刘金莲得到翠珠捎来的布包,立马进到卧房。她料定翠珠带东西来不过是个幌子。定是那人在汉口有了新情况。刘金莲剪开布包,现出一件绛红色锦缎做丝棉背心。她急速地在背心里翻寻。果然,背心有个暗荷包,里面放有一张纸,画着一幢小楼,小楼里画着个穿戏装的女子。刘金莲心领神悟,翠珠是在告诉她,那人在芳草第里,养着一个女戏子。刘金莲看着纸上的画图,一阵酸楚涌上心头。她坐在梳妆台前,泪水顿时湿了眼睛。事情虽在预料之中,到真正出现时,她依然难以接受。她真想把这张画图交给公公、婆婆,请老人为她撑腰。她又立刻意识到,这样做,便是出卖了翠珠。翠珠和她的老公复万,还要在张复礼的手下谋生度日。今后,他们还得和画里的女戏子打交道。这样的事,一旦生米煮成熟饭,公婆最后还是要认账的。生意场上的大老板,哪个没得三妻四妾?若是那女人再为张家添个一男半女,就既正常也正当了。刘金莲只有一种选择:打落牙齿和血吞。

张恒泰吩示张复礼:“金莲这次去麻阳功劳不小。要伙房多做几个菜,为金莲接风洗尘。今天的夜饭,一要破女人不上桌席的规矩,让你的母亲和金莲,同我们一桌子吃饭;二要破主仆不同桌的规矩,让岩佬也来同我们一桌子吃饭。从麻阳采办到桐籽,也有岩佬的功劳。”

张恒泰的举动,在张家窨子是绝无仅有的。得知公公的决定,刘金莲五味杂陈。一方面,是丈夫的背叛;一方面,是公公的厚爱。公婆的欢心、怜爱,是她赖以生存的支柱,是她在张家地位的基石。掌灯时分,梅香来请刘金莲到大堂吃夜饭。刘金莲临行时,没忘带上翠珠捎来的那件丝棉背心。

大堂里的神龛上点着两支大红的蜡烛,显得喜气盈盈。一桌高规格的宴席已经摆好。吃夜饭的人都还没到,张王氏在张罗着。刘金莲来到大堂,将丝棉背心交给婆母,她说:“娘!翠珠托人带来的,是这件丝棉背心。”

张王氏接过丝棉背心,爱不释手,连声称赞:“真好!真软和!翠珠一双巧手做得真好!”

刘金莲说:“娘!这件丝棉背心,您就拿着穿吧!”

“这怎么行?翠珠是带给你的。”张王氏不肯接受。

“娘!翠珠怎会这样没有尊卑长幼?丝棉背心虽说是带给我,只是让我收下,最后还是送给您!”刘金莲的说法让婆婆眉开眼笑。

张王氏开心了,说:“金莲,难得你一片孝心,我就拿着穿了。”

吃饭的人陆续到齐。八仙桌的上方,坐着张恒泰和张王氏,下方坐着刘金莲和龙儿。左边坐着张复礼和张秀山,右边坐着岩佬。刘金莲是第一次与公公同桌吃饭。岩佬进到张家窨子当佣工,已经二十多年了,与主人同桌吃饭,也是第一次。他万没想到,到老来还能享受到如此的恩宠。

坐在上席的张恒泰发话了:“今夜我们全家吃个团圆饭,是给金莲接风洗尘。喏!这是我们张家窨子的家常菜──黄焖子鸡,金莲最喜欢吃。这次采办桐籽,岩佬大叔和秀山也都辛苦了,也一起来吃顿便饭。”

刘金莲说:“爹!您说的接风洗尘,金莲抵当不起。我虽是女流之辈,可也是这家里的人。采办桐籽是我的本份,不值得这样犒劳。”

张恒泰笑了,说:“是本份,说得好!屋里人都要像金莲这样,男扒女挣。金莲为采办桐籽,走七十里山路上西晃山,着实是辛苦了。复礼和秀山空手回来时,我心凉了半截。没想到头功让女将争得了。今天摆这桌酒,是论功行赏!”

龙儿说话了:“爹!你收不来桐籽,娘倒是收来了,娘比你能干得多哩!”

龙儿的话,把满桌的人都说笑了。张恒泰举起酒杯,对众人说:“来吧!金莲辛苦了!岩佬大叔辛苦了!我们用这杯酒为他们洗尘。干了!”

“干了!”人们举杯畅饮。

坐在上席的张王氏对张复礼说:“礼儿,这回金莲可真是辛苦了啊!自己的堂客,你不心痛,哪个心痛?总应该有所表示吧!”

张复礼笑了笑,给刘金莲斟上了一杯酒,又将自己的酒杯斟满,举起酒杯对刘金莲说:“金莲,有了你这四船桐籽,我心里就踏实了。我远在汉口打点生意。你在家里,不但替我孝敬爹娘,还要为我操劳生意上事情。有你这样的贤内助,是我的福气,也是张家的福气。敬你一杯。喏!我先干为敬。”

张复礼一仰颈根,便将一杯酒喝干了。刘金莲端起酒杯,迟迟没有喝。听了张复礼的话,她就像吃了苍蝇一样恶心。她懵懵地坐那里,眼前闪现着翠珠捎来的那幅画图。这天杀的,说的比唱的还要好听。她真想将酒朝他泼去,再将他臭骂一通。可她不能这样做。她一闪念,也将那杯酒喝了下去,做了个难以吞咽的样子,说:“复礼,你敬的这杯酒,是一杯苦酒。”

张复礼不解。他说:“一把壶里筛出来的米酒,我喝着不苦,你喝的怎么会是苦酒?”

“你敬我的这杯酒确实是苦酒,难道我连这点都尝不出来吗?”刘金莲说。

张复礼感到诧异。他随即给自己筛了一杯酒,再给岩佬也筛了一杯。他对岩佬说:“岩佬大叔,感谢这次去麻阳你对金莲的照顾。复礼敬你一杯!”

岩佬受宠若惊,连忙说:“大少爷,你快莫这样,岩佬不敢当,不敢当!”

当岩佬将一杯酒喝干之后,张复礼问:“岩佬大叔,这酒苦吗?”

岩佬说:“不苦!一点也不苦!又香又醇和,是上等的头缸米酒呀!”

“金莲──”张复礼想对婆娘说这酒不苦。闪念之间,他明白了婆娘的意思。扪心自问,他确实是在给婆娘酿造着苦酒。芳草第里新近发生的事,当下她还无法得知。她把香醇的米酒,故意说成是苦酒,不过是在借题发挥而已。张复礼却佯装没有知觉,也没有再追问婆娘,而是对爹娘说:“嘻嘻!金莲这些日子太累了,口没有味,又香又醇的米酒,到了她的嘴里,也变得苦了。”

张恒泰也说:“是啊!你要是觉得这米酒有苦味,就莫喝酒,多吃点菜。”

父亲的话音刚落,张复礼就往婆娘碗里挟菜:“喏!这是鸡翅膀,你平时最爱吃的。”

刘金莲没有吃那块鸡翅膀,而是把它挟到了龙儿的碗里。她故意看了丈夫一眼,笑着说:“龙儿,难得你爹爹劝的菜,替妈妈吃了。”

刘金莲的话里有话,张复礼听得明白。他又从菜碗里找到了另一块鸡翅膀,挟到刘金莲的饭碗里,说:“喏!这里还有一只,金莲你就吃了吧!”

刘金莲仍然没吃。她起身隔着桌子,把鸡翅膀挟到了张王氏的饭碗里。她对丈夫说:“亏你做崽二十多年,就不晓得娘爱吃鸡翅膀?!娘!今天的鸡是乌骨鸡,煮得烂,盐也放得合适,你就把它吃了吧!”

“我吃!我吃!”张王氏说着,在鸡肉碗找到一个鸡肫子,便起身挟到刘金莲的碗里。她说:“金莲,乌骨鸡的肫子,你把它吃了!”

“娘!莫给我挟,我自己会吃的。”金莲说着,把鸡肫子挟到了龙儿的碗里。说:“龙儿,吃吧,鸡肫子最好吃,是奶奶挟给你的。”

听了儿媳妇的这话,张王氏的心里又一阵甜滋滋。张复礼的心里却在暗暗地骂道:这婆娘真会讨好卖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