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湘西秘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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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苦酒,甜酒(2)

龙儿的瞌睡重,晚宴过后,一倒到床上便睡着了。刘金莲自从见到翠珠带回的画图,心里就憋着气。那天杀的明明做了亏心事,在酒席上还假惺惺地耍那一套。她又气又恼,就是奈他不何。公婆在场,不能揭穿他。只说他敬的那杯酒,是一杯苦酒。他明明听出了话里的意思,却在故意装哈。她巴不得这人快去汉口,同那女戏子去风花雪月,眼不见也就心不烦了。怎奈是丈夫还要等到万寿宫上会以后再走。刘金莲越想越晦气。秋老虎的夜里,闷热难捱。刘金莲独坐房中,没得一点睡意。她穿着一身短衣短裤,拼命地摇着蒲扇,似乎要把一切伤心、痛心、烦心的事情,统统扇到东洋大海里去。

吃过晚饭,张复礼还和张秀山一道,去了一趟油榨坊。二人告诉九佬,明天要兴工开榨,要他通知油匠明天到榨坊上工。安排停妥,已二更时分。张复礼在回家的路上,又想到婆娘那无中生有的“苦酒”。那是一个被冷落的妇人,当着宠爱她的公婆的面,对丈夫进行的巧妙发泄。倘若她得知芳草第里发生的一切,肯定还要疯狂得多。张复礼意识到,自己确实是一个苦酒酿造者。回过头去想,自己这些年吞咽的苦酒,又何尝不是她酿造!同是苦酒酿造者;同是苦酒吞咽人。应该说是谁也不欠谁。尽管如此,这妇人毕竟在为着张家的事业奔波、操劳。自己远在汉口,张家的门庭还要靠她支撑;老人还要靠她孝顺;生意还要靠她打点。对她适当的安抚,无论如何也是天经地仪的。

张复礼回到房中,刘金莲还没有睡。穿着短衣短裤的刘金莲,解散了的乌发,像瀑布一样披在脑后。胸脯高高耸起,一对奶子隔着薄薄的内衣呼之欲出。两条大腿白皙而光洁,渗透出一种充满遐想的丰腴与浑圆,真个把少妇的风韵,体现得淋漓尽致。张复礼一进屋,两眼倒也不由得闪亮了一下。她虽然没有芳草第的坤角那样水灵,却有着一种成熟的丰腴。见张复礼回来,刘金莲也没打招呼,只是一个劲的摇着蒲扇。张复礼心想,这婆娘还没睡,一定是在等着吃“甜酒”。见刘金莲不做声,他便先开了口:“怎么?还没睡?”

“没睡。”

“那天夜里同印秀才摆龙门阵,兴致来了,摆得太晚,他就留我在那里歇了。”面对着父母眼中的有功之臣,张复礼像是在解释,又像是在陪不是。

“你在哪里睡关我什么事?跟我讲这个做哪样?”刘金莲摇着蒲扇,连眼角都没有睨张复礼。

“嘻嘻!”张复礼笑着说:“你今天在酒席上,讲我敬你的那杯酒是苦酒,我又不是哈宝,懂你的意思。那天夜里,确实是怠慢了夫人,惹夫人生气了。夫人是爹娘面前的大红人,我就是吃了豹子胆,也不敢得罪你呀!那夜让你吃了‘苦酒’,今夜一定用‘甜酒’给你补上。”

张复礼说着,双手便向着那高耸着的胸脯伸去。刘金莲一扭身子,让张复礼扑了个空。

“没规矩,伢儿醒来,看你怎么办?”

张复礼一看,床上的龙儿已经睡熟。便伸手扳着刘金莲的肩头,轻声地说:“伢儿睡着了,醒不了的。莫怨我给你吃‘苦酒’,来吧!我们吃‘甜酒’!”

刘金莲觉得有说不出的腻味。她将张复礼扳在她肩头上的手推开,冷冷地说:“对不住,我又来‘好事’了。你去睡吧!天太热,我还要坐一会儿。”

张复礼自讨没趣,扭转身子悻悻地倒在床上。

刘金莲其实并没有来“好事”。她宁肯忍受心灵的孤寂,生理的煎熬,也不愿意再与这人作那令人恶心的接触。她独坐在梳妆台前的团凳上,扇了好一阵扇子。梆打三更,才挨着龙儿身边睡下。她虽是极度困盹,却又毫无睡意。刚才的借口,只不过是小小的报复。出了这口气,她仍然睡不着。冷静一想,这样的报复,并非万全之策。当初与小雕匠的瓜葛,不也是有报复的意思吗?又得到了哪样呢?只不过是一杯永远也喝不干的苦酒。男人在芳草第养了个女戏子,在世人的眼里,是并不犯忌的。他暂时隐瞒此事,一则是那女子的出身卑微,担心受到父母的指责;二则是妻子在家庭中地位的骤然提高,他不能不有所顾忌。随着时间的推移,所有顾忌将不复存在。公婆过世后,张家窨子就是他的天下。到那时张家都是他说了算数。哪怕你再能干,你也是个女人。女人同男人拗劲,女人永远是输家。想着想着,刘金莲有点为自己的做法后悔了……

张复礼佯装打鼾,其实他并没有睡着。他计算着日子,这婆娘还不应该来“好事”。这婆娘居然以这样的方式,来轻慢她的男人。这着实让张复礼感到恼怒。他便佯作翻身状,将一只手伸向了那地方,果然不出所料,除了荒草般的毛茸茸,那里再也没有什么附着物了。后悔莫及的刘金莲,突然感觉到一只大手在她的敏感处探寻,一阵惊喜涌上心头。她迅速地用自己的小手,压住了那只伸来的大手,接着便挺身而起,睡到了丈夫的那头,将身子迎了上去,将腮帮也迎了上去,两条娇嫩的手臂,把丈夫箍了个铁紧。瞬间,刘金莲感觉到自己落泪了。充满着委屈和怨艾的泪水,先是在女人,后是在男人的脸上横流着。打湿了脸颊,浸润到嘴唇。女人和男人,都在以自己的心境,品味着这带着咸味、涩味的泪水。是苦酒?还是甜酒?女人和男人都将用整个人生去体验……

张复礼从汉口回到浦阳,他成了镇上新一辈令人嘱目的能人。由他主持的万寿宫上会,也倍受人们的关注。七月二十日这天,他召集了西帮的“罗汉”,商议上会的事情。这些年浦阳生意难做,当年的“十八罗汉”,四家去了洪江,两家去了常德,只剩下“十二罗汉”了。原来的九人一桌,只剩下六人一桌了。刘昌杰过世,张恒泰又在病中,为首的刘、张两家,由年轻一辈来出席会议。其余十家,来聚会的依然是老一辈。张复礼和刘金山不是叫伯伯,便是叫叔叔。

“唐叔!”张复礼礼貌地叫着万隆油号的老板唐志兴。

不久之前,这唐志兴曾给张复礼设了一个圈套。由于张复礼事先得知了底细,没有往里面钻,唐志兴分外懊丧。当他得知“顺庆”从麻阳采办到四大船桐油籽时,嫉妒之心就更加强烈了。说起话来也阴阳怪气:“啊!是复礼呀!今年是张家值年吗?两郎舅轮轴转,也闹不清哪个是值年!反正是你们两郎舅,是谁还不都一样!”

张恒泰、刘昌杰轮流主事万寿宫时,由于他们的崇高威望,人们纵有意见也只是私下里说说。如今,老一辈死的死,病的病。掌控西帮的两亲家变成了两郎舅,不满便从私下变成了公开。唐志兴话里的话,张复礼自然是明白的。但他却假装没有听懂,而是笑着说:“唐叔,你真健忘,你说要卖桐籽给我的那天,我就同你讲了,我要等到当了值年过后才回汉口。”

九年前,张复礼把苗家丫头阿春肚子搞大,在和今天同样的聚会上,张恒泰难堪了一回。放荡不羁的大少爷,如今继承了父亲的位子。当年,父亲将这位子看成是商家地位的象征。如今的张复礼却不在乎什么值年不值年。他甚至想到,要改变由两家人轮当值年的旧格局,让罗汉们都来尝尝当值年的滋味。

议事厅里,张复礼在向与会者通报上会的开销。这种通报从来只是形式,极少有人提出异议。罗汉的聚会,不过是大家来美食一顿而已。今天却出现了另一种情形。张复礼通报完毕,唐志兴似笑非笑,亦真亦假地接了腔:“复礼呀!这有什么讲的,你们两郎舅怎么讲,我们就怎么听嘛!”

马上就有人附和:“对!没得哪样讲的,你们两郎舅商量着办吧!”

紧接着,议事厅里响起了一片笑声。

唐志兴的发难是在给张复礼难堪。张复礼也不是省油的灯。他说话了:“在坐的各位,都是复礼和金山的叔伯辈乡亲。据复礼所知,由张、刘两家轮当值年是早年公议而定。如今,家父年老多病;金山的父亲,我的岳丈仙逝。值年的担子就落到了我们晚辈的肩上。今日复礼来担当这个值年,若是有什么不周到,请各位长辈多多担待;若是有什么不放心,请各位长辈多多指教。”

张复礼有理有节,谦卑中带有倨傲。他说的那个“不放心”,谁都听得出,是冲着唐志兴来的。谁也不愿意得罪这位少老板。罗汉们哼哼哈哈,便再也没说什么了。

唐志兴的发难虽然平息,张复礼却以为,张刘两家应该激流涌退了。酒醉饭饱的罗汉们纷纷离去,张复礼要刘金山留了下来。

“金山兄,唐老板的话你听出意思来了吗?”

“怎么会听不出来,他是在向我们两家发难了!”

“有件事情想同你商量。”

“什么事情?你说。”

张复礼说:“俗话说,出头的椽皮遭风雨。这些年,我们两家也没少被人嫉妒。就连这值年的差事也让人眼红。依我看还是见好就收吧!把两家轮当改为所有的罗汉轮当。让大家来享受这份荣耀,来操这份心。你看如何?”

“好!好!”刘金山连声说:“当这个值年实在是太累人了,旁人还总以为得了什么好处。让大家都来坐坐这把交椅,尝尝这个滋味。我看可以。”

张复礼回到家里,杨梅坳一个叫向枚前的戏子,坐在大堂等着他。杨梅坳是个戏窝子,出了不少戏子。最近办了一个双喜班。听说镇上安花脸的大红班去了四川酉阳,趁着这个空子,向枚前来写万寿宫的会戏。

“少老板,我等你好久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