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湘西秘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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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 新嫁娘来自辛女溪(2)

这天,辛女溪的乡亲们,都在为阿彩的出嫁忙碌。寨子里的每户人家,都准备了一桌酒菜,等候着麻家寨六亲客的光临。由麻大喜带领的六亲客,挑着箩筐,每到一户人家,送上八个染红的报信糍粑,通报寨子里的这个女伢,就要被接去成亲了。主家随即请六亲客入席宴饮。在每家的小方桌上,都摆着一坛用山中钓藤酿制而成的钓藤酒。宴饮时,六亲客和主家各执一根藤管,伸进酒坛之中吸食,直至坛子里的酒水吸干。辛女溪的三十多户人家,六亲客必须户户吃遍。主人大喊一声“来呀!”,便与客人一同将藤管伸向酒坛,一同吸食。每次都是麻大喜吸食的时间最长,吸进嘴里的酒水自然也是最多的。这种宴饮持续到太阳落山,还欠五户人家没开席,就有三个接亲客喝醉梭了台子。客人喝醉是主人最开心的事。他们笑着闹着,七手八脚,把他们抬到阿彩家的吊脚楼上。接着,又有两个人败下阵来。坚持到最后的,只剩下麻大喜一个人。在最后一家的宴席上,当麻大喜手拿藤管,把一酒坛子的钓藤酒吸得一干二净之后,还能扶着桌子直挺挺地站立起来。

“麻家人是脚色!”众人止不住惊呼。

这时,只见麻大喜一阵晕眩,便倒在了地上,不省人事。麻大喜这样烂醉如泥,是生平第一次。他是借酒来感谢主家的盛情,也是借酒来祝福二喜的婚事,更是借酒来浇淋自己的愁烦。他也被抬到了阿彩家的吊脚楼上。先前醉倒的五个六亲客,横七竖八,倒在垫着稻草的竹席上,都散发着熏人酒气……

今夜,阿彩还是辛女溪的女儿,明天,她就要成为麻家寨的媳妇。她那白里透红的双颊上,带着甜甜的微笑,显得格外的光鲜。连来接亲的阿雅也都看呆了。心想,莫看二喜哥生得丑,讨得的婆娘可真是盖了。一个隔房的嫂子在为阿彩修眉、上脑。嫂子将两根麻线搓成绳状,用嘴咬住麻线的一端,两只手分别捏着麻线的中间和另一端,形成了剪刀状。一个叔娘将热的草木灰,涂抹在阿彩的眉毛和额门。麻线绞来绞去,把阿彩的眉毛修绞得又细又弯,如同初三、初四挂在天边的月亮。额门也被修绞得光溜溜的。有钱人家的女伢出嫁,会有许多银饰。阿彩没有,只有娘临走时留下的一支银簪。阿嫂为阿彩修眉和上脑之后,将她乌黑的长发盘成头顶上的一个发髻,再别上那支银簪。修了眉,上了脑,变了发型,阿彩便结束了女伢时代。房里没镜子,一个娘女打来一盆水。阿彩对着水面,观看自己的发髻和容颜。她娇羞地笑了,沉浸在幸福之中。

“哟!阿彩真光鲜,像天上的仙女!”女伢们进到房里,像一群的喜鹊。

阿彩想起了什么,抬起头来问:“怎么?排家酒都吃过了?”

“吃过了。哈!全都撂倒,一个不留!”一个女伢说。

“那我哥呢?他也醉了?!”阿彩急切地问。

嫂子打趣说:“阿彩呀!你是怎么了?没过门就‘我哥我哥’叫得清甜!”

一阵哄笑过后,那女伢说:“他呀!吃得最多,加起来只怕有一大水桶。就他一个人算脚色,是把所有人家的酒全都吃过之后才醉倒的。”

“醉得老火吗?”阿彩显得很关切。

“老火不老火,反正是不省人事了。”那女伢说。

“不行,那我得去看看。

阿彩说着就要出门,几个娘女将她拦住。阿彩充满着幸福的笑脸,立刻被一片阴云笼罩。二喜曾对她说起过这位哥哥。哥哥和刘家小姐情缘未了,曾令她愤愤不平。哥哥来接亲,阿彩是听阿雅说的。她还一直未能见到哥哥的的面。阿彩知道,哥哥离家去贵州已经八年。没想到他能赶回来参加婚礼,还上门来接亲。苗家的钓藤酒最催后梢,醉起人来是不得了的。好多的人酒醉过后就再也醒不过来。哥哥也真是,怎么能这样敞开肚皮吃呢?若是出了意外,那将是她的罪过。她必须前去看个究竟,娘女们却偏生不让她去。阿彩的眼睛里顿时充满了泪水。娘女们为真情所动,便再也不阻拦了。

阿彩邀约着阿雅,一人端着一碗木姜籽擂的水,一人举着一束枞膏光,上了吊脚楼。二人的身后,跟随着几个来看究竟的娘女。楼上,那垫着稻草的一铺铺竹席上,横七竖八地躺着酒醉的六亲客,散发出剌鼻的酒气。这些酒醉客之中,有人发出了如雷的鼾声。这人是酒醉过后睡着了,一觉醒来便没事。阿雅把枞膏光移到了大喜身边。阿彩一看便晓得这人是大喜。他是二喜的哥哥,弟兄实在是太相像了。大喜是蛐蜷着身子睡的,突然间,他身子抽搐了几下。阿彩的神经立刻紧张起来。

“他醉得老火,都有点抽筋了,只怕要出事。来,给他灌点木姜籽水。”阿彩说着,便蹲在了麻大喜身边。她一只手托起麻大喜的头,一只手往他的嘴里灌着木姜籽水。嘴里的酒气直冲阿彩。阿彩赶紧把头扭到一边。

这时,一个娘女说:“阿彩,你给他喂了木姜籽水,解了酒他就会缓过来的。赶紧回房去吧!你是嫁姑,事情还多得很哩!”

“阿彩嫂,回房去吧!你要是不放心,我就留在这里。有哪样事情我再来叫你。”阿雅指了指打鼾的汉子说:“你看,这是我哥,他也醉倒在这里,他没大喜哥醉得那么老火。”

阿彩边走边说:“阿雅,拜托你了。过一阵子,你再给喂点木姜籽水。”

麻家寨的雕匠人家,准备为二喜接亲,同样也是一个不眠之夜。几天来,二喜的婚事,使得麻老矮和灵芝喜得合不拢嘴巴。半夜过后,俩公婆请来屠户,张罗着把栏里养的肥猪撂倒。肥猪开了边,清理完下水,煮熟了血肠,天边才开白口。今天,全寨子的男人将在这里宴饮,几个与灵芝相处得好的娘女,赶来为她帮忙。娘女们进到灶屋里,就在案板上切起猪肉,切起血****来。

一个妯娌打趣道:“灵芝,今天进屋的儿媳妇,听说又是个光鲜妹。真不懂,麻家的丑男人,怎么偏有这么好的福份?!”

灵芝立刻接了腔:“鬼婆!我晓得你又要讲哪样话了。没得的事,屋里要是真的有身身身身迷药,二喜也不至于今天才讨得婆娘!”

那妯娌说:“那我问你,你这样清光鲜的婆娘,是怎么会嫁给丑老矮的?”

“我也不晓得,是被鬼蒙了心。”灵芝这样回答。她立刻又说:“那是我同他有缘,前世欠了他的,今生来还债。”

“哈!你不打自招了!”不管灵芝怎么讲,寨子里的人都认定,这家人硬是有祖传的身身身身迷药。

麻家的院子里响起了鞭炮声。不用说,是前往辛女溪接亲的六亲客打回转了。满寨子的男女老少,一齐拥向了麻老矮的小院。灶屋里切肉的娘女们,又推又搡,催着灵芝赶快出去接儿媳。灵芝风风火火出了灶屋,赶紧去到后屋的猪栏取来了潲桶,放在大门外。又去碓屋里取来了筛米的竹筛,挂在门楣上。

接亲的队伍,朝着老矮的吊脚楼走来。走在最前面的,是拿着烟把火的妇人:新嫁娘的堂嫂。烟把火的后面,是打着窝窝伞的阿彩。棕红色的油纸伞,罩住了阿彩的面容。她身着一身靛蓝色的衣裤,衣裤宽敞。腰间的花带由红、绿、白三色彩线织成,点缀着喜庆的气氛;通过它的捆束,新嫁娘婀娜的身姿得以体现。阿彩脚上的一双绣花的云头鞋,在门前的山路上移动着。白色的鞋底上,沾着一路走来的黄泥。阿彩的身后,跟着娘家送亲的叔娘,婆家去接亲的小姑阿雅。所有的女性都走在前面,后头才走的是男人。男人中,有三个送亲客:阿彩的满叔田祖成是长辈,走在男客的最前面。紧跟着田祖成的,是阿彩两个背包袱的堂兄。两个包袱里,装着阿彩的换洗衣服和平时织的花带。这就是她的全部嫁妆。送亲客的后面,才走的是麻家寨的六亲客。一夜的酒醉,他们仍然处于昏昏沉沉之中。醉得最老火的麻大喜走在最后。他头重脚轻,走起路来摇摇晃晃。

麻家的院子里,放着一堆柴火。送亲的女客,带着新嫁娘阿彩进了院子。阿彩将油纸伞交给了阿雅。看热闹的乡亲,得见了新嫁娘的面容。丑二喜果真讨得个仙女般的乖女伢。阿雅用油纸伞罩盖着阿彩。阿彩双手接过堂嫂递过的烟把火,点燃了院子里的柴火。就在柴火被点燃的一刹那,阿彩一跃跳过火堆。阿雅手里的油纸伞,也跟着阿彩掠过火堆。阿彩跳过火堆之后,柴堆上的火焰腾空而起,红红火火,越烧越旺。客人们立刻欢呼起来。欢呼二喜的亲事得了最好的彩头。跳过了火堆的阿彩,仍然由阿雅用油纸伞罩着。阿彩前行几步,婆婆灵芝站在那里。阿彩鞠了一躬,叫了一声“娘”,在灵芝跟前的小板凳上坐了下来。打伞的阿雅,罩定阿彩,寸步不离。娘女们一拥而上,在灵芝和新媳妇的周围,围成了一个圆圈。充满着喜悦的阿彩,低着头,矜持而温顺。灵芝走到阿彩的身后,在她衣服的上上下下,摸捏着,寻找着……

围观的娘女们,目不转睛地看着灵芝。灵芝左捏捏,右看看,一无所获。人群中发出了阵阵笑语:

“哈!灵芝,崭劲寻。寻不着,来日你就莫怪!”

“哈!这婆娘,就是要有个嘴尖的媳妇对付她!大家讲,是不是?”

“是呀!”

院子里笑声一片。阿彩不好意思,脑壳栽得更低了。平素以机灵著称的灵芝,如今在新媳妇的面前,倒显得有笨拙了。那物件究竟藏在什么地方呢?灵芝运了运神,继续在衣服上摸捏着。当她摸到衣襟上的最下一颗布扣时,禁不住尖叫了一声“哎哟”!她一看手指,手指被针尖剌出了血。

人群中,立即发出了欢呼:“见红了!见红了!”

阿彩见婆婆被针剌破手指,而且出了血,又兴奋,又觉得有点不好意思。这时,灵芝顾不得手指被针剌破,顺势将布扣里藏着的一枚针,缓缓地抽了出来。那枚针上,穿着一根长长的红线。灵芝满怀欣喜。她终于寻找到了媳妇身上藏着的这枚穿着红线的针。找到这枚针,预示着进门的媳妇,日后不会嘴尖多事,婆媳便会相处得好。特别是那针尖剌破了她的手指,流了血,见了红,更是预示着媳妇进屋,家门定然兴旺。

祖先坛前,麻老矮和灵芝,一矮一高,坐在椅子上。麻老矮双脚着不了地,灵芝的双脚却是踩在了地上。麻老矮憨笑着,灵芝不自在。多年来,夫妻由于高矮的悬殊,是很少在人前并肩而坐。如今,他们跟前的儿子和媳妇,同他们一样,也是一矮一高。司仪的麻老五扯起喉咙高喊:“一拜天地!”

麻二喜和阿彩,面朝门口,躬身下跪叩首。

“二拜高堂!”

麻二喜转身跪下,在父母跟前叩首,阿彩却只是对着公婆躬了躬身子。

“夫妻对拜!”

麻二喜对着阿彩下跪叩首,阿彩也只是对着麻二喜躬了躬身子。

人群中有人议论:“咦!这新嫁娘怎么了?不拜公婆,也不拜丈夫。”

“怎么?这个你都不晓得?!辛女溪是祖太婆的领地。辛女溪的女伢,从来都是只拜天地不拜人的。”

神龛前的麻老五,运了运神,吟诵起苗家古老的婚姻礼词来:

大吉的日子,是张天师测的好日;大利的日子,是李天师测的好时。你们把女儿送来,欢欢喜喜;我们把新娘迎接,喜喜欢欢。听我唱一支古老的歌吧!听我叙一叙联姻的根源:一把铁夹啊!要有阴阳两面;一间房子啊!要有男女同欢。鸡要两只共一笼,才能发得满坪满院;猪要两头共一槽,才能发得满栏满圈。鸭要两只,才守得住门前的池塘;鱼要一对,才守得住屋后的深潭。凤凰要有两只,才守得住高枝梧桐;白鹭要有一对,才守得住溪畔良田。①

“好呀!”麻老五的吟诵,博得了在场男女老少的喝彩声声。这婚礼上的礼词,在苗乡祖辈相传。礼词的吟诵者,常被视为村寨之中最有学识的人。人们前来围观婚礼,既是为了一睹新嫁娘的风采,同时也是为了聆听礼词的吟诵。通常的情形是,在男家的礼师吟诵过联姻的根源过后,男、女两家的礼师,由男家的礼师起头,根据苗家古老的传说,表述各自氏族的来源,赞诵此次良缘的缔结。今天的情形特殊,新嫁娘的身份不同。她来自苗家祖太婆的领地辛女溪。男家的礼师,必须主动让位于女家的礼师。麻老五走到辛女溪的礼师田祖成跟前,拱了拱手,彬彬有礼地说:“亲家!请了!”

“请了!”田祖成拱手还礼过后,也不再讲客套,使吟诵起礼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