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湘西秘史
25458800000096

第96章 相约古琴台(2)

翠珠做起一副懵懂样子说:“是不是复礼又要出远门,才急急忙忙还凤儿的愿,带她去登黄鹤楼哟!”

“怎么?他刚从镇江回来,又要出远门?!”陈妈的话语里充满着诧异。

小芸说:“又要出远门,他没跟我说呀!”

翠珠说:“前几天他两兄弟在说事,我在旁边听到了句把句。男人们的事情,我们妇道人家也没敢多问。”

“他们说的哪样?”小芸急切地问。

翠珠说:“他们好象在说,镇江那边桐油生意好做,‘顺庆’想去镇江设个庄号。去还是不去,好象还拿不定主意,没有定下来。”

翠珠的说话,使小芸感到意外。她喃喃地说:“‘顺庆’要去镇江设庄号,他怎么没和我说起呀……”

“只怕是事情还没最后定下来,他才没跟你说。”翠珠说着,做起很后悔的样子,连声责备自己:“嗨!这不是妇人家该管的事情,我也真是多嘴。”

“他去不去镇江,什么时候能定下来?”小芸急切地问。

“那还用问吗?他大冷的天,还带着凤儿过江去登黄鹤楼,就说明他去镇江的事情已经定下来了。”陈妈说着,两眼失神地望着小芸。

翠珠似乎是同意了陈妈的猜测。她不无抱怨地说:“嗨!这少老板也真是,汉口的生意做得好端端的,怎么又想起往镇江走?”

小芸得知丈夫即将离她而远去,两眼在顷刻之间被泪水模糊。她神情木然,充满自责说:“都怪我,没能给他生个儿子,拴不住他的心。”

翠珠说:“这又有什么法子呢?男人都是这样,把儿子看得特别重。事到如今,你就想开点吧!”

陈妈是个精细人。她总觉得,张复礼是有了儿子的人,对于小芸没能为他生个儿子怎会如此计较?抑或有什么隐情?趁着翠珠的到来,她要探个究竟。

“这少老板也真是,怎么这样看重儿子,他在浦阳镇不是已经有了一个龙儿吗?”陈妈说话间,两眼直望着翠珠,像是在对她发问。

“是啊!他已经有了儿子,儿子不嫌多,还想小芸为他生一个。”翠珠说。

“是这样吗?!”陈妈显然不同意这种说法。她接着说:“有件事情,憋在我心里好多年了,总想找翠嫂打听个究竟,可又不敢……”

翠珠见陈妈欲言又止,便说:“大姨,都是自家人,这里又没有别个,有哪样事情,你只管问。”

陈妈说:“我服侍少老板,已经八年了。少老板有情义,重孝道,时刻挂牵着父母。老太爷过世以后,他还要在饭桌上给安个座位。可我从来没听到他说起过家中的婆娘和儿子。总好象有点儿不合情理……”

翠珠心想,这陈妈真厉害,提出这样的问题,点中了少老板的穴堂。少老板和婆娘的筋筋绊绊,是千万不能抖落出来的。她只得寻些理由来搪塞一阵:“依我看,这也合乎情理。大姨和小芸对少老板这么好,又为他生下了凤儿,少老板总不能当着大姨和小芸的面,老是把家里的婆娘和儿子挂在嘴上吧!”

“这不成理由。”陈妈说:“刘氏夫人是明媒正娶的元配,钰龙公子是张氏门中的长子。他为了兴家立业,长年在外,思念妻儿,理所当然。听说那刘氏夫人非常能干,她支撑着张家的门户,张罗着‘顺庆’的生意,男人办不成的事情,她一个女流之辈却能够办成。少老板不但不感激她,反而对她不理不睬。那龙儿也是个聪明、孝顺的伢儿。前回,我听麻阳船上的滕老板说,老太爷过世,浦阳地方作兴陪灵,就是夜里由孝子陪着亡人的灵柩睡觉。这习俗想你也是知道的。少老板因为路途遥远,一时没能赶到,陪灵的事就落到了龙儿的头上。龙儿硬是陪着爷爷的灵柩睡了十多夜,一直等到奔丧的少老板回到家里。这件事情,在整个浦阳镇都传作了美谈。少老板有这样一个孝顺的儿子,理应引以为骄傲,可他从没在芳草第里对我们透露过半句。按照少老板的为人处世,他是不可能以这种态度对待家中妻儿的。除非是他们夫妻之间,父子之间,存在着什么旁生枝节,或者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听了陈妈的一番话,翠珠不由得暗自佩服。这大市面的妇人眼睛真够厉害,把事情看得如此透彻。特别是她最后的几句话,说得翠珠背心出了一阵麻麻汗。她连忙说:“没有!没有!少老板和夫人、公子之间,既没有旁生枝节,也没有难言之隐。我跟了他们那么多年,这方面的事情,我从来都没有听说过。”

“我不用听说,只消两只眼睛全都看得出。”陈妈说话间,两眼闪灼着泪花:“少老板是太看重小芸,太想小芸为他生一个儿子了。自从他得知小芸不能再生养了以后,就像变了一个人。他从奔丧回来以后,整天如同失魂落魄,回到这芳草第,总是紧锁眉头,望着家坛香火,久久地发呆,暗暗地落泪。他为了排解心头和郁闷,便每天自个儿坐着渡船过江,去老郎庙的霓裳社里票戏,还不让小芸和我晓得。他就一个人这样撑着,连个说心里话的人也没有。”

陈妈的话,全都说在了根底上。小芸听了,顷刻间似乎明白了许多。她隐约地感觉到,那远在浦阳镇上的母子二人和她的丈夫之间,隔着一层的屏障。这屏障云遮雾罩,她永远也无法看清。丈夫如此急切地盼望再有一个儿子,这或许就是其中的缘由。小芸说:“大姨,看你都说了些什么!浦阳镇的事情,我们不要去猜七猜八。复礼要去镇江,让他去就是了。”

陈妈说:“翠嫂,对不起,我不该讲这多,也不该问这些。小芸和我都明白,少老板是好人。他心里有说不出的苦,我们都要体谅他。他要去镇江,我们不会阻拦他,也不该阻拦他。”

翠珠本是来替张复礼当说客,让小芸同意他去镇江。她不曾料到,事情竟这样出奇的顺利。她不曾劳心思,动口舌,好心的大姨,贤惠的小芸,处处都为张复礼着想。

“这样就苦了你们娘女俩啊!”

“这都是命中注定,是由不得人的。”小芸的话语中充满着无奈。

小芸留翠珠吃了中饭,她只当翠珠来串门,陈妈却看出了翠珠是受少老板指使而来。去镇江的事情,少老板难以在小芸面前启齿,便让她来探口风。熟喑世事的老妇人不禁心中感叹:真是个心地善良的男人啊!

张复礼带着凤儿回到芳草第,已是刹黑时分。凤儿的小脸,被早春的寒风吹得红扑扑的,像一只熟透了一苹果。

“妈妈!姨婆!今天真是好玩极了!”

“上了黄鹤楼吗?”妈妈问。

“上了。”

“冷不冷?”姨婆问。

“一点儿也不不冷。”

“假话!那黄鹤楼上对着北风吹,哪能有不冷的?!”姨婆说。

凤儿说笑着说:“嘻嘻!是有点冷。那上面看得可远啦!爹带着我到处看,看着看着,也就不冷了。”

“凤儿说说看,都看见些什么了?”妈妈问。

“在黄鹤楼上,看见我们芳草第了。隔着江看,好小好小哟!就一点点大。爹爹还告诉我,顺着这长江往下走,有一个地方叫做镇江。”

小芸听凤儿一说到镇江,便打住不再往下问了。

一家人围着圆盆,吃过了晚饭。凤儿在外面跑了一天,累得不行,撂下饭碗,就趴在饭桌上睡着了。陈妈将睡着的凤儿抱到自己的房间里。回来时,把一杯茶水,端到了张复礼的面前。张复礼有饭后喝茶习惯,茶叶必须是这种产自湘西沅陵县官庄的界亭茶。他打开茶杯盖,腾腾的热气便冒了出来。他用茶杯盖轻轻撇了撇浮在上面的茶叶,趁热喝了一口,细细品味着其中的醇香。

“再过两个多月,新茶便要出世了。”张复礼品着茶,自言自语地说。

陈妈听得真切,她接过腔,问张复礼:“到那时候,少老板要的茶叶,是你自己去弄呀,还是我们这里给你弄好再送过去?”

张复礼一听就晓得,翠珠已经到了芳草第,把他要去镇江的事情,跟她们姨侄俩说过了。这陈妈刚才借题发挥说的话,在不经意中将这件事情挑明。他想了想,便来了个顺水推舟,支支吾吾地说:“随便,随便……”

小芸说话了,她的声音有点颤抖:“复礼,翠嫂都告诉我们了。其实,你早该把要去镇江的事情告诉我,告诉大姨,我们是不会阻拦你的。”

不容张复礼分说,陈妈又接上了腔:“是啊!少老板,我这老妈子不在话下,你怎么连小芸也信不过!男人有男人的事业,她是不会把你强留在身边的。”

“你去吧!是小芸对不住你。其实,你也可以留在汉口,随便你要做哪样,小芸也都不会阻拦你。”小芸栽着脑壳,无声地哭泣着。

张复礼最看不得小芸的眼泪。小芸一流泪,他的心立刻就软。尤其是小芸刚才说的“随便你要做哪样”。她内心深处的痛苦,张复礼是体会得到的:“讲这些做哪样,去了镇江,汉口还有生意,我会两头走的。我丢不下大姨泡的界亭茶。最丢不下的,当然还是你和凤儿。”

“唉──”陈妈叹了一口气,问道:“少老板去镇江几时动身?”

张复礼说:“汉口还有些事要办,浦阳的货又还没有到,一时还走不了。”

小芸说:“去镇江的事情,你今天没跟凤儿说吧!”

张复礼说:“没有。”

“那就暂时不要告诉她。”小芸处处为着女儿着想。

惊蛰节前后,浦阳镇的春销油装船启运。二月中,张复礼估摸运载春销油的麻阳船已经过了常德。油船一到,他跟着便要下镇江。这天,他带着张复万去了娄公馆。

娄汉祥在客堂里会见了张复礼和张复万。客堂最显眼的位置,摆放着张复礼的贺寿礼──浦阳菊花石雕。宾主相见,一阵寒喧过后,那娄汉祥又在张复礼的陪同下,围着那菊花石雕转了一圈。他指着石雕上的“祥开寿域”四个字,笑呵呵地说:“哈哈!‘祥开寿域’,‘祥’开!湘西儒商的手笔,精妙啊,精妙!”

张复礼立刻迎合:“晚生多谢夸奖。其实,这全是娄公的缘法。合着娄公尊讳上有个‘祥’字,万年石菊‘祥’开寿域,晚生就在上面刻了这四个字。”

“是吗?是我的缘法吗?”娄汉祥显得很兴奋:“世上万物,无非一个‘缘’字。张老板卖桐油,娄某人要买桐油。卖家和买家走到了一起,也同样是缘法。以后,我们就常来常往了。”

娄汉祥只说是有缘走到了一起,没说是一曲《武家坡》让他们走到了一起。张复礼暗自好笑,这老头儿叫这块石头给弄颠倒了,真有意思。

“晚生到府上,是来向娄公辞行的。”张复礼说。

娄汉祥说:“张老板的生意做得不错嘛!怎么?还要到哪里去发财?”

“镇江。晚生的顺庆油号,要再去镇江分设一个庄铺。”张复礼说。

“好!”娄汉祥称赞道:“张老板不愧年青有为。镇江的油市,要比我们汉口大得多。那里的桐油销路广,发财的机会多。我们‘瑞风’就在镇江设了一个船厂。等会儿我给你写几个字,让他们用你的桐油就是。”

张复礼还没到镇江,生意就上了门,自是喜出望外。紧接着,他把身边张复万介绍给娄汉祥:“娄公,这位是晚生的堂兄张复万,庄上的管事。晚生去镇江以后,汉口庄上的生意,由他全权料理,请娄公多多关照。”

“这个自然!你就放心好了。”娄汉祥说着,忽而发问:“去镇江的油船订好了没有?”

张复礼说:“自是用‘瑞风’的船,娄公放心就是。”

这天,娄汉祥的兴致极好。他要留张复礼吃晚饭。张复礼以过江无渡船为由,推辞了。临走时,娄汉祥没忘记给镇江的瑞风船厂写了个字条。

三天以后,张复礼要带着张复万去到英租界,向老主顾詹姆斯辞行。不巧,运春销油的麻阳船到了,张复万要安排卸货,不能与张复礼同行。詹姆斯是老主顾,张复万不去也不要紧。张复礼便一个人过江前往英租界。

“怎么?你没带小芸一起来?”露娜见面的第一句话,就这样问张复礼。

“她有点事,没能来。她让我给露娜夫人带来了这块湘西出的土布。”张复礼说着,把一块土布交给了露娜。

露娜接过土布,细细地观看着,那精细的质地,黑白相间的条纹,都让这位英国贵妇人产生极大的兴趣。

詹姆斯不解地问:“张!小芸是汉口人,她怎么会有这种湘西的土布?”

张复礼笑着说:“她是汉口人,可你莫忘了,她是湘西人的婆娘。这土布是我在湘西的夫人,给她捎来的。”

“欧!她们的关系很和谐!”露娜带着惊讶的口吻说。

“这就中国男人的本事。”詹姆斯笑着说:“张老板今日上门,不单单是为了送这块湘西土布吧!”

“我是来向先生和夫人辞行的。”张复礼说。

詹姆斯问:“来辞行?!你要去哪里?”

张复礼说:“去镇江。那里有中国最大的桐油市场,生意好做,我要到那里去再开一个分号。”

“张,你的生意是越做越大了!”詹姆斯在替张复礼感到高兴。

张复礼说:“复礼去了镇江,汉口方面的生意,我全权交给了堂兄复万,还要请詹姆斯先生继续关照。”

“我们是老主顾。你放心,生意会继续做下去的。”詹姆斯说。

“张老板,你到镇江去开分号,要带着小芸一同去吗?”露娜问。

张复礼摇了摇头,说:“不!她们不去。”

“为什么?”露娜不解地问。

“哈哈!”张复礼笑着说:“她去了镇江,谁来给你送玉兰片?谁来和你一起做魔芋豆腐?”

“不!”露娜摇着头说:“我不要玉兰片,我也不要做魔芋豆腐,我要她和你一起去镇江。”

张复礼说:“你不要,可我还是要送的。比如说今天,我没带玉兰片,是因为今年湘西的玉兰片还没有送来。我走了以后,就必须由小芸来给你们送。再有一个重要原因,我在芳草第成了家,安了家先坛。家先坛上供着我的祖宗,必须每日香火不断,小芸要留在这里替我烧香。”

露娜无可奈何地摇着头:“天哪!中国的男人真是残忍!”

詹姆斯笑着说:“哈哈!亲爱的夫人,你的女权主义在这东方古老的国度里,是寸步难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