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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昨日的枪声(7)

他在山坳口的河流边停了下来。这条河不宽,水也不深,河上没有桥,也无人摆渡。上回经过时,林一新把自行车扛在肩上,涉水过河,从河那边前往县城。这一回不一样,前些日子下过雨,河水大了,看起来无法徒步涉过。河边停有一条小木船,船绳系在岸边一棵树的树干上。林一新喊了一声,没有回应,船上无人。

他在河边等了好一会儿,始终没有见到摆渡者。林一新水性不错,却没学过撑船,无从自力更生,只好掉头返回。往回是上坡路,自行车骑不动,他推车前进。那时月亮升起来了,是一轮圆月,天气很好,月光无遮无挡,从天上直接洒落,山间的林子石头,脚下的土路显露于月光之下,清晰可辨。

远远的,他听到了前方传来的声响:吱呀吱呀,像是牛车车轮在吃力滚动,冬日静夜,山野传响,自远而近,向他滚来。林一新没觉得惊讶。集训营地虽然偏僻,附近也还有两个小村落,所以才有土路相通。这条路不好走,坑坑洼洼,弯弯曲曲,自行车骑来费劲,牛车也一样。

他推着车子继续向前。十几分钟后,前方山路上转出了那辆牛车,越走越近,月光下,影影绰绰一头黄牛慢吞吞拉车行进,牛车旁有三个人,前头一个掌车,后头两个跟着,都是乡民打扮,穿着臃肿,头上戴着斗笠。

土路很窄,双方交会时都放慢步子。林一新尽量往路边靠,让牛车从身旁走过。他随口问了一句:“去哪里?这么晚了。”

一个乡民回话:“不要紧。”

让过牛车,前边一段路还算平,林一新腾身上了自行车,骑出不过十几米,忽然他又跳下车,车头一掉,反身骑了回来。

“喂,老乡,等等。”他喊。

前方牛车没停,反倒加快行进,跑动起来。山岭上轰隆轰隆,轮声大作。林一新一边快骑追赶,一边从身后拔出匣子枪,对空开了一枪。

“给我站住!”

牛车停了。

林一新赶到牛车边,跳下来,把自行车推倒于地,拿枪逼着对方,厉声喝道:“跑什么!”

无人回答,车、牛和人都僵在那里。

林一新走上前,抬手扯下牛车后边一个人头上的斗笠。

居然是郭木鑫。林一新不禁一愣。

“郭木鑫!”他大喝,“你们干什么!”

郭木鑫发抖,一声不吭。

“说!”

牛车车板上传出了响动。这车板上厚厚铺着一层麻袋片,一个黑糊糊的人影突然从麻袋片中坐起来,手中举着一支枪,对着林一新。

“阿九,放下枪。”黑影不慌不忙,开腔说话。

竟然是吴文龙。

林一新立刻换转枪口对准吴文龙:“你在这里!”

“放下枪。我是你叔阿,你爸。”

“你不是!给我缴枪投降!”

“你小子还真反了!”吴文龙对郭木鑫下令,“下他的枪。”

林一新大喝:“郭木鑫,听我命令,你还有活路!”

双方僵持,谁都没敢动手。

山后边隐隐约约,突然又传来一片响动,惊心动魄回响于静夜里。响动来自集训营地那个方向,显然那边发现人员失踪,迅速组织行动,搜索队伍正奔山口而来。

吴文龙大喊:“快走。”

林一新大喝:“不许动!”

牛车突然前冲。枪声响了,两支枪同时开火。

吴文龙被打死于牛车上,林一新依然如故,毫发未损。

6

我爷爷死于脑血栓,终年八十一岁。

如他在世时一样,他走得很舒坦,一如既往地愉快。弥勒佛笑口常开,我爷爷心宽体胖,虽然体重严重超标,血压和三脂高得惊人,他从来不当回事,总说跟当年死于战争的那些人相比,他活得够长了,已经赚多了。他不只啃甘蔗,还吃红烧肉,从不忌口,直到临终。他死前毫无征兆,那天清晨他起床,去洗手间,突然倒地,就那么走了,走的时候脸上还有笑容。

事实上,他对自己的离去并非没有准备,包括我所谓的“纪念吴司令百年诞辰”,都可以算做他的后事安排。在他生命的最后一段时间里,偶尔会跟我提起往事。根据侦查学原理和我的个人经验,于不经意提及的东西,其可信度往往较高,所以我常在不经意间跟他探究过往,以求了然我们家的这起案子。

他跟我讲了些细节情况,例如他并没有发觉月夜山路那辆牛车有何异常,他只是注意了三个赶车人头上的斗笠。那种斗笠可以挡日遮雨,是当地乡间农民干活时必备的。问题是当时在晚间,既没太阳,也不下雨,干吗非要把那东西戴在头上,斗笠檐拉得低低的,难道月光也晒人吗?肯定不是。显然那几个人是不想让人认出,他们一定有些不可见人的勾当。

“当时没对比一下力量?他们至少三个,你才一人。”我问。

我爷爷不怕,因为他有一支枪。

“你没想他们可能也有枪吗?”

他没想那么多。那年月里的人都一样,闹革命,不怕死,当年视为美德。

据我了解,当年我爷爷与我曾祖父在山路上邂逅,其实事出有因,并不偶然。土匪司令吴文龙头上有过许多头衔,其中不是有个什么“长同海三县联防指挥部”副总指挥吗?前国民政府给他封此头衔,是因为他的势力范围不止家乡一县,周边地方也有影响。当年他从宫美老巢逃脱后,知道藏在家乡一带不安全,必须避于周边,既较不受注意,又能伺机卷土重来。他隐姓埋名,依靠一些铁杆关系隐匿于老家周边县份,不时变换地点。他出现在独立营集训营地附近也不是偶然的,因为这里是他旧日势力所及之处,集训队里有一批他的旧部下,他将他们视为自己费尽苦心保存下来以备再起的主要实力,尽管其中大部分人已经被解放军改造了,他对另外一些人也还有影响力,例如当晚牛车边的三个人。郭木鑫本是个小流浪汉,早年饥寒交迫,病倒在乡间一间牛厩外,几乎就要喂狗了,被我曾祖父看到,吩咐给小东西一点吃的,找个草药师看一看,这就救了他一命,让郭木鑫从此舍命跟从。其他两人也都有些特别情结,一直听命于他。这几个人从匪窝里出来不久,假以时日也许还能改好,当时不到时候,解放军严格的纪律和训练让他们极不适应,又担心自己终究为新社会所不容,于是在剧烈思想斗争之后,还是听从了吴文龙。

我曾祖父藏匿在集训营地附近的小村,策反了郭木鑫等人。出事当天,他们借郭站岗放哨之机,结伙逃离营地。他们的计划是逃出山口,从小河边乘船,顺流而下,到下流另觅藏身地。我爷爷在河边见到的船是他们事先准备好的。有一个紧急情况逼着他们要迅速离开:我曾祖父意外负伤,摔折了右腿骨头,需要赶紧秘密寻医,因此他们为他弄了一头牛,还有一辆牛车,让他躺在一叠麻袋布下,偷运出山。吴司令的腿伤说来好笑:该匪首出生入死,阅尽枪林弹雨,宫美打成那样,什么伤都没有,却在小山沟里遭受意外重创。那段时间他藏匿在小村一个铁杆关系户的柴房里,半夜里有黄鼠狼咬鸡,村里的狗狂吠,他惊醒过来,以后是共产党搜上门了,急切中爬上屋顶,打算半空逃遁,却不料脚下踩丢,从屋顶上滚落下来,当场摔断腿骨。堂堂匪首,号称司令,居然阴沟翻船,伤得如此搞笑,真所谓穷途末路,惶惶然如丧家之犬。

我问爷爷:“如果当时他不是拿枪对准你,他告诉你他受伤了,求你放他走。作为儿子,你会放他一马吗?”

他摇头。这不是儿子和父亲间的事情,他们是敌对双方。

“你五姨把你推下水,放了你一回。你自己说,可能是他授意的。”

爷爷说,无论曾祖父曾经为他做过什么,当时他也不可能放过他。

“为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