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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昨日的枪声(8)

爷爷让我不必侦查得太细致。那是他们上几辈子的事情,那个时代那些事情已经都过去了。有些事情拿到现在可能很难理解,放在当时却是天经地义,比如他们父子以命相搏,为的不是遗产钱财,是各自的立场。

“也有些个人因素吧?”

他不否认,却不跟我多说。

作为他的孙子,我能理解,也许他不想让祖辈恩怨太多影响我。但是我清楚,当年他的心里充满仇恨,这一仇恨让他绝对不会放过我曾祖父。我还知道这种仇恨何来,我在自己的侦查中搜集了相关资料,为我的一个疑问找到答案。这个疑问我曾经问过,他没有正面回答,就是宫美匪巢的那场大火,这场大火把他一家亲人,特别是他母亲也就是我的曾祖母化成了一具无可辨认的焦尸。

我曾推想,是解放军某一颗落入弹药库的迫击炮弹或者流弹引发了这场大火。事实却是另外:根据我查到的俘虏审讯记录,这把火竟与我的曾祖父吴文龙直接相关。早在吴文龙下决心拒绝谈判,与新政权对抗到底的时候,他就表示过,他在本地呼风唤雨几十年,哪里会为共产党所容,他跟共产党打,要是输了只有一死,他要是死了他的家人也不会有好日子过,与其吃苦头挨斗争被打死,不如自己解决,一家子一起团聚到另外那个世界去吧。宫美大战时,他让五姨领着全家大小跑到地牢避弹,命令卫兵据楼顽抗,如果打不了了,解放军攻进来了,那就放火了结。按照他的命令,这把火最终烧了起来,他的几房太太和他们的儿女全部化为灰烬。

我不知道我的曾祖父当年下决心一把火葬送自己家人时,是否还有意制造假象,似乎他也被烧死于大火之中,以此为自己的逃脱和东山再起做铺垫?时至今日,已经不可能让吴司令做出解答。如我的爷爷所言,当年有些事情如今已经很难理解,也许曾祖父烧灭全家当时对他而言也有充分理由?属天经地义?是为了免除家人的日后痛苦?不说当年,时至今日,依然有些严重失败者以我曾祖父这种方式行事,消灭自家亲人,再结果自己。

但是曾祖父这把火对我爷爷来说,无异于是旧恨加上新仇。爷爷这份仇恨既是公仇,也是家恨。宫美战后,他在一地焦尸前放声大哭,而后他又向领导主动请战,要求调到集训队寻找吴文龙下落,报仇雪恨,血债血偿。最终他做到了。

五六十年过去了,随着那段时日的远去,当年的仇恨渐渐退火,那份激愤已经平复,我爷爷对我曾祖父的情感已经变得比较复杂。尽管他不愿对后辈多说,不想去解释去表露,我却很明白,他向自己的父亲举枪射击,无论当年还是现在,对他而言都属天经地义,绝无后悔。如果让他再来一次,他依然会选择开火。

因为他恨他,如郭木鑫所言。

这不妨碍他还有另外的情感表示。

我爷爷去世之前,曾用他惯有的轻松方式,于弥勒佛笑口常开之际,谈起了自己的后事。他说生命都有始终,活着挺有意思,死了也没啥了不得。有朝一日他死了,恐怕得两头兼顾才好。一头当然要照料我奶奶,奶奶是他发妻,共同生活四十年,给他生了三个孩子,辛辛苦苦一辈子,没享几天福,又早早过去照顾吴林的父母。所以他死了后,骨灰要跟奶奶在一块,相伴永远吧。但是他这个人比较特殊,名义上姓林,实际上姓吴,老家那里有一座荒山孤坟,那其实是他祖坟,埋着他的父亲。尽管他们父子不是一种人,也还得承认是父子。所以他不能只照顾奶奶一个人,祖宗那边也要有所考虑。生前革命工作很忙,个人的事情管不了太多,就死后尽点义务吧。到时候可以分点骨灰到那里去,行的话就埋在坟里边,不行的话撒在坟头上也成。这件事交给吴林了,姓吴的不干,还让谁干?

我们全家都批评他。什么鬼话,身体这么健康,生性这么乐观,弥勒佛万寿无疆,他不活一百五才怪。

言犹在耳,他就含笑离去了。

我们给爷爷办了丧事。根据他的交代,我再次独自前往老家,进了那座深山,完成了他的遗愿。

站在那座孤坟之前,我不知道怎么形容自己的感受。

我爷爷与我曾祖父现在待在一起了,作为父子,而不是敌人。漫长的岁月已经过去,时间并没有磨平一切,他们还是他们,一个匪首司令,一个家庭逆子,一个属于正被摧毁的旧社会,一个属于正在建立中的新社会,他们的对立曾经你死我活,浸透着鲜血和仇恨,当时的一切并没有因为时间而彻底消失。但是他们血缘相沿,他们是直系血亲,这是基本事实。

当年,当我爷爷拿着枪对准我曾祖父时,曾祖父喝他放下枪:“我是你叔阿,你爸!”我爷爷毫不含糊,当即回应:“你不是。”他满怀仇恨,根本就不认不共戴天的匪首父亲。时至后日,情况不同了,他决定予以承认,直到死后待在一起,而且还要他的后人也就是我参与这种承认。爷爷这一转变角度很大,主要是因为时过境迁,因为他自己渐入老境,或者还有其他什么原因,我需要一个答案。

完成我爷爷遗愿后,我又一次去了郭木鑫家。老人身体比上次见时更差,已经不能再走远路,但是生活还能自理。他的境遇尽管无法与我爷爷相比,却要比我爷爷活得长。当年他本有机会跟我爷爷走上同一条路,却因为我曾祖父而再入歧途。我曾祖父被我爷爷击毙后,郭木鑫因通敌和逃跑被捕,判了刑。当年军人叛变案件处分极重,他没给枪决,很大程度上是由于我爷爷的证词。我爷爷说明在最后关头郭木鑫没有服从吴文龙命令,而是听从他的警告,没有选择死路。郭木鑫在服刑期间表现良好,获得减刑,几年后出狱。我爷爷找到他,请他帮助把我曾祖父的遗体送回老家,在山间做个坟正式安葬。之所以找他,是因为当年我曾祖父死于牛车上,隔日就由郭木鑫等三个人一起,在集训营地附近山里,挖个坑草草埋掉。

“我爷爷告诉你为什么要给他做墓吗?”我问郭木鑫。

当时我爷爷什么都没说,但是郭木鑫清楚。

他跟我说了一个情况:我爷爷是集训队的政治教官,总是背着一支匣子枪,其实他举枪不走火就算本事,放枪从不瞄准,瞎打一气,从来打不中一个目标。那天在月夜中他一枪打中自己的老爸,实在是一个意外。跟儿子相比,老子吴文龙完全不同。吴文龙土匪出身,能从一个小匪徒一步步起来,直到控制一县,当上司令,除了胆大包天,心狠手辣,会笼络人心外,他还枪法高超。他能在小兵头上放一个梨,随手一枪打飞,保证不伤小兵一根毫毛。如此枪法,镇住了无数人,让匪众格外信服。

“那天晚上,该是他打死他的。”

郭木鑫的意思是,以两人的枪法论,那晚上该是我曾祖父把我爷爷打死在路旁。为什么结果相反,是我爷爷把他打死在牛车上?我爷爷那一枪很稀罕地击中了目标,而我曾祖父那一枪肯定不是对准儿子放的,否则该儿子已经栽倒于地了。

也许我曾祖父开枪时想起了他的另几个儿子,他们都已经被他烧死在宫美老巢的灰烬里。眼下他在世间只剩一个儿子,就是他拿枪对准的这个。

他把枪口抬了上去。

因此我爷爷终究还要认他吴文龙。如郭木鑫表述:他恨他。他也想他。

我一样要认这个曾祖父。这个世界本来不会有我。我得给他叩头,因为他枪下留人,让自己给儿子打死。

这就是我们家的传奇,我爷爷和我曾祖父的故事。他们的故事也是我们的故事,他们就是我们,没有他们就没有我们,有如没有昨日就没有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