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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702疑问(4)

当晚九点,课题组热烈调研之际,钟昭的手机有一个长达半小时的通话记录,这是在场全体课题组成员用钟昭的电话跟同一个人讲话,张三讲几句,李四讲几句,合起来足足讲了半个小时。这个通话也是本次调研活动的一部分,通话对方是大家的重要同学,当年的课题组成员,未能一起前来调研钟昭酒量,大家在酒桌上特别想念,所以相继在电话里同他干杯。这人为什么没有一起前来?因为眼下他是省里一位重要领导的大秘,地位非常了得。

有一个细节发生于这个电话期间:在课题组成员轮一遍之后,钟昭向该重要同学做最后报告,他称自己近日胃部损伤严重,表现失常,今晚几乎滴酒不沾,让前来调研酒量的课题组同学非常失望。但是有一杯酒他非喝不可,就是通过电话敬的这一杯,他请全体课题组成员作证,要对着电话一饮而尽。

他果真喝了一杯,当晚他真正喝下去的可能就此一杯。放下酒杯,关起电话后他摸了一下肚子,说了句:“完了,这样下去还得了。”

几小时后他于午夜时分驾车离开,惨遭车祸。警察没有在他身上嗅出酒气,他对着电话喝的那杯酒却很可能是祸首,迟钝了他的反应神经,给他送了终。他曾经说过:“真不知道会走到哪里去。”很可能是这杯酒让他一步迈进了终点,丧生于老鸦坡下。

这是当晚的真实情况。钟昭参与的该“课题调研”并不让我感觉奇怪,类似活动眼下早都司空见惯。大家走在同一条道路上,这条路相当拥挤,时常塞车,哪一个可以走到哪里,要看机会,要靠努力,还得有人相帮。经常一起搞搞课题,调研一下酒量,可以增进友谊,加深了解,互通有无,共同发展,无疑是路线图的一个依托,钟昭肯定得积极参与。但是这种课题调研与文化经贸活动略有不同,不宜张扬,不好请媒体报道,也不便在葬礼上写入生平介绍,以防负面影响。如果钟昭没有出事,本次调研将波澜不惊,酒醒之后很快就被忘记。不巧钟昭死了,有人质疑“该官员当晚究竟干了些什么”?该调研课题顿时变得非常敏感,相关人士缄默不语。

钟昭的家人也许并不清楚钟昭当晚如何调研,但是他们替他掩饰,假称钟昭在家。汪国华当过大领导,处事大处着眼,注重安定稳定,不愿节外生枝,特别是女婿已经身亡,此刻入土为安,深究何益?但是汪玲心有不甘,不情不愿。我一听她语气就感觉有异,我的直觉不错,所以才不放心于钟昭家人的证言,要去核对钟昭的通讯记录,最终搞清钟昭当晚行踪。应当说接待客人或称参与“课题调研”,把若干人灌得烂醉,并非什么光辉事迹,但在时下也不是什么特大问题,我们需要搞明白,却不必因此去过多追究死人。比较而言,钟昭深夜急返的原因更为重要,因为他就死在返回路上。

在钟昭的葬礼上,领导介绍死因时说他“连夜赶回县城处理突发事件,途中不幸遭遇车祸身亡”。当晚真的发生过这么一个事件吗?

经我们查核,情况属实。星期六晚间,钟昭所在县西北山区一个乡镇中学有十几个学生接连发烧,伴有咳嗽、呕吐等症状,被相继送到乡卫生院急诊救治。这些学生都是寄宿生,多为初三年段孩子,因为全县统一的模拟中考临近,他们留在学校复习备考,没有回家过周末。学生们相继入院,卫生院医生怀疑是集体感染不明病毒,一边紧急救治,一边急报县卫生局。卫生局对此类事件备有应急处置方案,他们派出专家赶往出事乡镇,同时向领导报告。县委办迅速将相关情况通知几位县领导,包括钟昭。根据记录,县委办值班室于午夜一时许打通钟昭手机,报告了情况。

钟昭连夜急返县城的原因就是这个。从时间上分析,手机响铃时,钟昭可能刚入睡不久,接电话后他立刻有动作,十几分钟即离开金叶大酒店,开车返回。钟昭在县里分管重点项目,教育与卫生另有领导专管,因此该突发事件不需要他做过多反应,保持关注就可以了,但是他没有丝毫耽搁,匆匆动身。后来这起突发事件迅速烟消云散,专家发现它只是一场普通流感,事件中一些孩子心理比较脆弱,看到同学病倒,自己产生恐慌,感觉也得了病,加之卫生院医生经验不足,引发许多不安。突发事件以虚惊一场告终,为之奔走而归的钟昭却在老鸦坡遭遇车祸,以身相殉。

钟昭有什么必要匆忙赴死?因为路线图吗?突发事件忽起,跟他关系不大,不动声色不一定减分,迅速赶到现场则肯定加分,这种算法一年级小孩都会。如此考虑不对吗?假如钟昭不如一年级小儿会算,对突发事件不多理睬,继续在金叶大酒店里睡觉,躲过了丧生大祸,是不是更好一些?

钟昭身为地方官,还是应当尽量往好里做,如此说路线图亦有其益。

4

当年我们都还年轻,年轻人聚在一起总是热气腾腾。有一天团区委搞联欢,请了我们团市委一帮年轻人去,活动完了大家吃饭,团区委经费少,拿不出几个钱,加上当年风气不像现在奢华,有吃就好,高兴就够,我们一行十来人跑到小吃街吃大排档,拿啤酒瓶嘴对嘴吹,大家都特别快活。

有一个人忽然想起钟昭,说:“怎么不把他叫来?”

那时候钟昭刚在他的路线图上前进一大步,从市局调到区直属分局当副局长,跟我们常有来往。我们吃大排档的地盘是钟副局长辖区范围,所以免不了大家会想他。有一个人应声而动,拿出手机给钟昭挂电话,钟昭一听张三来了,李四也来了,很高兴,但是没办法过来跟我们坐大排档,因为市局来了人,他在陪客。

“啤酒喝完了干什么?”他问。

我们说不干什么,回家睡觉。

“睡什么觉。”他说,“去新世界吧。”

于是吃饱喝足之后,大家去了新世界。新世界离大排档不远,是个歌厅,钟昭安排了一个大包厢,让大家卡拉OK。半个多小时后他送走市局客人,亲自来到新世界,还带来手下两个女警察,一个姓江,一个姓庄,小江小庄,都是警校出来不久的新警花,长得很有特色,嗓子也好,话筒一拿,包厢里一片掌声。

那天大家唱得很尽兴,闹得比较晚。接近午夜时分,新世界突然停电,包厢一片漆黑,然后轰隆轰隆,过道上一片杂乱脚步,传出一片大喝:“不许动,不许动!”

我们全都傻了。

钟昭于黑暗中大声道:“别慌。”

眨眼间包厢门被人踢开,几把极其刺眼的强力手电筒一起照过来,大家闭上眼睛,抬手遮挡,同时喊叫:“是谁?干什么?”

“不许动!治安检查。”对方大声宣布。

钟昭冷不丁发问:“是老范?”

对方呆了:“谁?钟昭?”

“搞什么名堂?”

“哎呀,误会了!”

这时电来了,包厢恢复照明。我们这才看到踢门进来的治安警察除了手电筒,还扛着摄像机。一看包厢里男男女女一堆年轻人,还有女警察,来人现出尴尬。

钟昭很镇定,什么都不问,让手下两个女警察给市局同志倒酒,热烈欢迎开展检查,认真配合执行公务。他向来人介绍包厢里的人物,说明都是市、区两级团委的干部,今晚在这里联欢、唱歌。

“老范要不要唱一个?”

“你们唱。”来人说,“钟昭咱们回头聊。”

他们退出门去。

事情就这么过了。当时大家多不在意,以为偏巧碰上突击检查,大水冲了龙王庙,那一段时间扫黄抓得紧,常听说警察到歌厅舞厅查暗****客,一不留神还让我们碰上了。但是我有直觉,认为不那么简单,显然钟昭也一样。

我悄悄问他:“这怎么回事?”

他不吭声。

“是汪玲吗?”

他不承认。

他和汪玲婚后有一些笑话,我们都听说了。汪玲比他年纪大,长相跟他有反差,对他不太放心。他在市局当刑警还好,提拔到分局当头后,汪玲对他身边的女子特别警惕。有一天分局办公室干事小江报告一件事,电话打到钟昭家里,汪玲接电话,一听这女孩声音有特点,她立刻追问“你是谁”,要小江自报家门。隔天她就跑到分局追查小江长什么样。一看这女孩青春靓丽,她非常不满。

“怎么弄个这么骚的?”她查问钟昭。

钟昭说这是谁弄的?他吗?

钟昭在分局分管办公室,但是人家小江比钟昭早到分局,是分局局长手上进来的,跟钟昭一点关系都没有。她的嗓子很柔和,那是天生的,要怪只能怪遗传,不能怪她,除此之外她并无劣迹,汪玲盯着人家很没道理,但是她不能不盯着。

新世界歌厅事件后不久,有一次钟昭到机关大院办事,跑到团市委见老朋友,特地到我办公室转了一下,问我最近都忙个啥?搞什么大材料?我则打听他最近办了什么好玩的案子。他忽然提起他老婆:“那事是她。”

“新世界?”

其实事情一发生他就怀疑了,只是不说而已。事后他悄悄了解,得知市局治安科当晚安排扫黄行动,本来不到新世界歌厅,行动前有人打电话举报新世界某包厢里有多人****嫖娼,老范他们临时改变计划,直扑歌厅。钟昭设法查核那个举报电话,却是用歌厅里的座机打的,当天钟昭家的电话通讯记录里,也发现了同一个电话号码,显然为汪玲遥控。汪玲安排人跟踪他,用这种方式提出警告,她明知钟昭刑警出身,侦破这种事对钟是小菜一碟,她并不在意,实际上就是要让钟昭知道。

我感觉这也太过分了。

“她就这样。”钟昭说,“你知道就好,别吭声。”

我当然不会到处乱说。我问钟昭怎么办?他笑笑:“难道离婚?不是时候。”

“时候到了就离?”

“走着瞧吧。”

他走路按路线图,这个我知道。

几天后小江被调出分局办公室,派到基层派出所锻炼。

钟昭步步上升,当上县政法委书记后不久,我也到了干部监督室。当时我处理过一封群众举报信,涉及钟昭的敏感事项,也就是男女关系。该信举报钟昭所在的县政法委有一位女打字员,年轻貌美,与钟昭关系不正常。钟昭给这女的很多好处,年终奖金给特等,考核等次给优秀,进门出门带在身边,应酬相偕,出差同往,经常下班不走,两个人关在办公室里鬼混,号称“加班处理材料”。举报信直接寄给我们部长,部长批给我,要求我找当事人谈谈,了解情况,提醒注意。这种信件通常只能这样处理,因为没有提供具体线索,指控事项很难立案查实,而事涉基层重要领导干部,我们又不能毫无反应,所以要谈一谈,也属敲敲警钟。钟昭这一级别干部,通常应由部长或副部长找他谈,如果情节较轻且领导授权,也可由我们监督室出面,因为我们是干部监督业务部门,专业对口,这就像大领导住宾馆,服务员可以打电话为他叫早起床,不必非要总经理不可。

我约了钟昭。事情一说,他点头:“又来了。”

“汪玲?”

“总这样。”

“你跟这个打字员没事吧?”

“你说有事吗?”

我断定没有,因为他有一个路线图,他还在这个图里走着呢,弄出什么异常动静没好处。他妻子作为家庭纪委书记非常称职,他岳父虽然退居二线,依然很有影响力,钟昭自己还得继续走下去,不会拿前途开玩笑。

他忽然又是那句话:“这会走到哪里去?”

“你自己不清楚?”

他曾经自认为很清楚,现在忽然有些疑惑。这么走下去真的有意思吗?他是不是非得这样?或者不管那些,离婚算了,就娶这个女打字员?小姑娘确实不错。

我大吃一惊:“是真的?”

他笑笑:“别紧张,跟你开玩笑。”

没多久我到钟昭他们县出差,抽检干部监督工作。县里同志告诉我政法委就在同一座楼,钟昭这几天都在,于是我抽个空上楼,突袭钟书记办公室。意外相逢彼此都很高兴,他问了我一句:“李和来干什么?”

我说:“实地监督。”

他笑:“捉奸啊。”

这时有人敲门,我过去把门打开。门外站着个年轻女子,圆脸弯眉,笑盈盈模样可人,手里拿着个文件夹。

“不好意思,我找钟书记。”她说。

此人就是举报信提到的女打字员,她送一份文件给钟昭签发。当着我的面,钟昭什么都没说,提笔签字,把文件夹递还年轻女子,女打字员接过文件夹,对钟昭侧一下头,嫣然一笑,步履轻盈,转身走开。

我感觉不对。我的直觉通常很可靠。

一个月后恰逢年关,老团干聚会,我和钟昭相逢,他忽然告诉我女打字员结婚了,对象是县人事局一个干部,钟昭是介绍人,事情办得干脆利落,一对新人闪电结婚。婚礼他去了,作为介绍人兼领导热情致辞,举杯祝贺,新娘子在婚宴上泣不成声。

“是吗?”

“当断得断,只能这样。”他说。

不久钟昭离开政法委,给派到省里挂职,一年后返回本县,提拔为副书记。

以上是钟昭在男女关系方面的若干记录,可以为破解“702疑问”提供若干参考。

作为领衔解答者,星期日午夜二时这起车祸中最让我困惑的无疑是车上的女尸,这具女尸非常奇怪,查无出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