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据法医鉴定,女死者大约二十五六岁,身高一米六五,体重五十五公斤,已有性生活经历但是尚无孕史。从警察拍摄的照片看,该女子即使在成为死者之后,依然模样出众,俏丽工整,化妆很醒目,打扮很时髦,抹眼圈涂口红,着短衣短裙,穿高跟鞋,带着一个冒牌LV包,有足够的风尘气。该女子的直接死因被确定为颈椎折断,因车祸所致,这就是说可以排除他杀,不是被哪个人先勒死然后弃尸警车。女子在被损毁警车中所坐位置在后排右侧,警车与大货车相撞时,先是左侧前方驾驶座这边撞上去,这一撞受害最严重的应当是钟昭,估计他在那一下就完了,但是警车还没完,它受反作用力控制,像个铅球般飞出去弹向右侧山崖,猛烈撞击石崖,这一撞把坐于右侧前后位置的郭水龙和女子毁了,前排郭水龙身系安全带,保住了一条命,后排女子未系安全带,她整个人飞起来,脑袋撞上车顶棚,然后在翻车时又七碰八碰,脖子断了,死于非命。
警察在该女子的包里找到了现金、安全套和化妆品,却没找到任何足以证明身份的东西,没有信用卡,也没有手机。她的包里没有,身上更没有,因为浑身衣物上下无一口袋。这是个什么人?这个人怎么会坐到那辆警车上?车祸后女子的尸体一直冷藏于停尸房中,无从通知其亲属,也一直无人前来认领,令我们非常困惑。
汪玲突然给我打电话,要求见一面,有话说。我去了她的办公室。
“这个女的到底是谁?”她问我。
我告诉她警察正在设法搞清楚,他们已经在报纸和电视台登了悬赏认尸公告。汪玲作为当事人之一,自己也是警察,在市局管一个重要部门,不会不知道这个情况。
她说:“我要知道这个人。”
这就是汪玲的症结。她丈夫死了,我们奉命找她了解情况,为什么她向我发脾气,拒绝合作?因为她跟车上的女尸,以及女尸包里的安全套过不去。如果车上只有钟昭和郭水龙,没有该可疑女子,汪玲表现出来的可能就不是愤怒,更多的该是悲痛,毕竟丈夫是她自己喜欢自己挑选的,她其实非常在意这个丈夫,否则也不至于醋成那样。
虽然情况并不明晰,我还是试着小助一下钟昭,毕竟彼此故旧,且人已经过世。我要汪玲注意一个情况:出车祸时钟昭坐在驾驶位上,他旁边是郭水龙,那个女的独自坐在后排,靠右侧车门,那应当是该车中离钟昭最远的座位。
“这个不说明问题。”她断然反对。
她认为车上这具女尸只会与钟昭有关,不会与郭水龙相涉。郭水龙是下属,哪怕包有二奶,决不敢弄来跟领导搭车。钟昭并不是故意与该女在车上隔开,只因为郭水龙开不了车,钟昭自己当驾驶员,所以才坐到前边驾驶位上。
她是警察,她的分析不无其理。
汪书记找我去谈话,并不只为排解情绪,她有具体事情,居然十分敏感。她告诉我钟昭在省里挂职期间,与一个年轻女子过从甚密,关系不正常。这个女子在一家大酒店里,据说是个配菜师,钟昭时常到那个酒店吃饭,请客也都安排在那里,每一次都点名要这个女子配菜,有时还叫来一块陪客喝酒。这女的会打扮,很会来事,有一回当着客人的面管钟昭叫“老公”。消息传到汪玲耳朵,她气坏了,跑到省城找这个女子算账,不料钟昭听到风声,让那女的藏了起来,汪玲扑了个空。钟昭从省里挂职回来后,还常有省城女子给他打电话发短信,她查过,怀疑钟昭还跟这个女的有瓜葛。死在车上的会不会就是这个呢?
她要我帮助查一查,她给我提供了一个名字,该女子曾用这个名字,她核对过了,是化名。她还提供了两个手机号码,都是当时该女子用的,现在已经作废。
“但是都可以作为线索。”她说。
我怎么合适去查这个?我受命带一组人员了解钟昭车祸身亡相关事项,钟昭既往的男女关系不在我们的调查范围,车祸中丧生的女子是谁应由警察去确认,不是我们可以认定的。但是汪玲坚持要我帮助,认为我可以在调查中借机了解。钟昭与省城这个女子的事情她不能告诉办案警察,钟昭已经死了,她还活着,儿子还活着,她不能不顾及钟昭的名声。但是这个女人的事无论如何她放不下,所以要我帮助,因为我除了牵头相关调查组,还是钟昭的故旧。
我劝她:“人都不在了,汪书记你何必呢?”
“我一定要知道。”
“你是不是有些那个那个。”
她知道我的意思。她承认自己确实疑心很重,结婚之初还好,钟昭一步步上升,她父亲一点点淡出权力,情况开始变化,她的疑心也一天天加重。她知道钟昭对她越来越没有感觉,会在外边偷偷找感觉。她父亲权力在手,钟昭自己没上去的时候,他会有顾忌,待到她父亲没影响了,钟昭自己当大了,就会不当一回事,甚至肆无忌惮。她要防止这种状况,所以紧盯不放,发现不对就追,一有苗头就掐。
“汪书记恐怕反应过度了。”我也直言。
以我对钟昭的了解,他不太可能肆无忌惮,因为他有路线图,哪怕他升得比岳父还高,也还有下一步要走,不能不顾及影响。汪玲无尽怀疑穷追不舍,效果倒可能相反。不过现在说这个已经没有意义,钟昭死了,一笔勾销了,念在夫妻一场,算了吧。
当着我的面,她竟然失声痛哭。
她说钟昭没有死,天天还在她的梦里,但是后边花枝招展老有鬼魂跟她抢人。她求我做个好事,帮她把那些鬼魂驱走,把丈夫还给她。
我能怎么办呢?
我带着两位组员去了省城,带着一张照片和一张复原图片,照片为车祸死亡女子,复原图片为专家根据尸体照片复原的生前模样。我们不事声张找了几个人,让他们辨别,以求解答人们所质疑的“这个女人怎么回事”。
我们找的那几位都是钟昭出事当晚的“课题调研组”成员。据了解,课题组聚会本市金叶大酒店时,为了活跃气氛,增强友谊,负责操办的郭水龙叫人安排了几个小姐到场助兴,负责给各位领导敬酒并唱歌。我们猜想是不是其中有一个后来坐着警车随钟昭他们离开,并丧生于老鸦坡?由于课题组成员多为省直重要部门处长,让警察去找他们可能惊动太大,领导认为我带人去比较合适。
这几位课题组成员都还合作,经辨认,当晚调研活动中未见该女子。
借此机会我去了汪玲所说的省城那家酒店,打听当年那位配菜师,居然听到一些情况。该女是四川人,早先在该酒店待过几年,后来走了,前些时候又回来干过一小段时间,然后辞职回家,说家里有事。酒店人事部给我提供了她的另一个姓名,还有另一个手机号。我跟她通了电话,她还记得钟昭,钟昭的死讯让她非常震惊。
显然她并未死于警车。
我们在省城一无所获,警察却在白水桥附近发现了线索。
有一位出租车司机看到警方在报纸上登的悬赏认尸公告和照片,向警方报告了一个情况:星期日午夜时分,他送一个客人从市区火车站到钟昭那个县,而后空车返回,途经白水桥。白水桥在老鸦坡以东十五公里,是一座公路界桥,桥东属于市区,桥西则是县域地界。出租车司机从桥西上桥,看到桥东对面车道停着一辆白色桑塔纳轿车,车头向西,朝向本县行驶方向,车旁站着个年轻女子,穿着短裙,举起手向他晃动,似为求助。由于时间太晚,附近曾发生过犯罪分子利用女色打劫过路司机事件,出租车司机担心其中有诈,不敢停车,油门一踩就跑了过去。
办案警察立刻追索相关记录,在市交警支队直属大队处查到了这辆白色桑塔纳轿车。这辆车很奇怪:星期日上午,直属大队接报,得知白水桥东有一辆挂省城车牌的无主弃车,即派员前往查看,把弃车拖回处理。警察打开车门检查,没有找到车主线索,只发现该车相当破旧,无法打火,推测是途中电路损坏,故障抛锚,车主不得已暂弃。奇怪的是,弃车被拖走了,车主却一直没有出现,连个报案电话也没有。处理弃车的民警与省城交警部门联系,意外发觉这辆车是******,其车牌是假冒的,由此断定车主不敢露面是怕违法套牌受处罚。直到出租车司机出来认尸,才把这辆弃车与老鸦坡车祸的女性死者联系起来。当晚发生的两件事此前之所以互相隔开,很大程度是因为车祸和弃车分别发生于两个辖区,分属两个交警部门管理地域。
但是车主也就是女尸的身份依然未能确定。警察根据掌握的新情况,组织力量在白水桥东弃车位置附近进行搜查,从路坡下一个草丛里搜到一部手机,由于连日下雨,手机进水已不能使用,但是技术部门设法恢复了手机里的数据,终于查到了其使用者的线索。经核对,使用者就是死于老鸦坡车祸的女子,她姓黄,二十六岁,湖北人,离家外出谋生已经数年,前些时候与家人失去联络。她究竟以何为生,怎么会开一辆******,半夜三更去哪里干什么,都还有待查实。
对我们来说这已经够了,显然钟昭与这个女子没有特殊关系,女子与他共赴车祸出于偶然。当夜该女子开着一辆违法破车赶路,中途抛锚,女子的手机可能是没电了或者其他什么缘故,意外掉落草丛,黑暗中无处寻觅。女子不得不冒险于路旁拦车求援,路过的出租车司机生怕有诈,不敢相帮。末了来了一辆警车,警灯闪闪烁烁,有如一颗救星自天而降,女子大叫救命。警察不怕诈骗,交警有责任处理路面各种意外情况,于是警车停了下来,施以援手。女子把她的破车暂时丢在路旁,作为临时乘客,搭乘警车西行十五公里,不料撞死在老鸦坡上。
当晚的警车驾驶员不是警察郭水龙,却是钟昭,是钟昭为该女提供了帮助,也让她搭上了一条命,很难说他干了一件好事,还是一件坏事。他正在急返本县处理突发事件途中,有足够理由可以拒载,不去理会路旁求助无门的可疑女子。如果他打点方向绕过女子,继续赶路,也许就错过与大货车相撞于老鸦坡的机会,那么现在他也许还坐在主席台上。他有什么必要去管这个女子?出于本能吗,或者因为该女子也在他的路线图上?领导学习雷锋多做好事,深夜停车救美,有可能传为佳话,他会需要这个。如果以被助者的角度看,似乎并无不好。
总之他把车停了下来。
5
还有一个大疑问,就是密码箱和箱里的五万元。这个问题把我们套住了。
我得先说一件事,发生于一年多前。有天下午我到单位上班,骑自行车进机关大院,我家所住小区离机关不远,一向都是自行车来去。刚进大院,有一辆轿车从我身边开过去,忽然喇叭响了一声,我回头看看,那轿车已经停在路旁。
有一个人从车上下来,却是钟昭。他朝我招手,喊话:“李和!过来!”
那时候钟昭已经当副书记了,我跟他不时相逢,都是我看他他没看我,因为人家是在本地电视新闻上露脸,我是坐在家里餐桌边,吃晚饭看新闻,如此相逢。难得钟昭还念故旧,坐着他的轿车经过机关大院门边,一看这小子骑个人力双轮优哉游哉,便主动屈尊,下车相问。
“来开会吗?”我问他。
他来给市领导送一份报告,事情比较重要,他亲自送。已经办好了,他得马上赶回去,晚间县里有客人。
“领导百忙,赶紧走吧。”
他笑笑:“不急。抽根烟。”
他的烟好,当然抽他的。我俩站在路旁,一人一支,边抽边聊。他问我最近搞什么材料,我问他最近办不办案子,都是老话题。彼此间没什么事,忽然碰上了,随意聊聊,有烟相伴,感觉很惬意。
几分钟后烟抽完了,彼此握个手告辞,他忽然拍拍轿车的后盖,示意他的驾驶员把后盖打开,司机赶紧在驾驶位按控制钮,解开后盖锁。当着我的面,钟昭打开后备箱,那里边东西堆得挺多,有驾驶员的工具盒、小水桶,还有若干纸包与袋子。钟昭从里边抓出一个黑塑料袋,随手丢在我自行车头的筐子里。
“什么好东西?”我问。
“参考资料。”他说,“你写东西用得着。”
黑塑料袋很普通,有如垃圾袋,袋子有点鼓,袋口随随便便打了个结,看起来真是其貌不扬,但是我知道里边东西肯定好,估计是香烟,中华烟。
“雪中送炭啊,感谢。”我说。
他笑笑:“谢什么,又不是花我工资买的。”
他说的是实话,钟副书记抽烟不需花钱,自有人送。难得他宁可浪费资源,懂得节制,保重身体,抽得很少,不像我没人送还抽得多,工资比较紧张,烟的档次上不去,家人饱受劣质二手烟摧残,老婆意见很大。
钟昭坐上车,跟我招一下手,走了。我骑车往单位赶,一路上止不住高兴,恨不得立刻进办公室,大门一关再来一支,狠狠过把烟瘾。可惜刚进办公室就听电话铃响:领导找我有事。我把东西丢在办公桌上,上楼去部长那里列席一个碰头会。会上研究的事情比较复杂,一直开到黄昏。下班前回到办公室,我一看桌上多了个黑塑料袋,心里陡然一惊,这才想起钟昭,想起袋里的香烟尚未欣赏。于是赶紧解开袋子上的结,取出里边香烟,忽然间我的汗就从额头上冒了出来。
塑料袋里有一条烟,果然是软包中华,钟昭喜欢抽的品牌。但是除了烟还有一个纸袋,纸袋里装着现金,一共五叠,都是百元钞票,估计一叠是一万,一共五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