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思不敛,她随意道:“客人第一次来我的骨董店。”
“我带他散心。”万勤劳笑嘻嘻来一句。
只这“散心“一词,便足够让鞠如卿挑明一切:“与蝴蝶有关?”
提起“蝴蝶”二字,李遥端杯的手紧了紧,关节因用力而泛白。
“其实,是学校两天前发生的惨案,和蝴蝶……应该没关系吧,我猜。”万勤劳逗着梵高,欢快的表情分明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谁说不关蝴蝶的事。”李遥白他一眼,似不愿回忆,只觉手脚冰凉。
回忆里,不是鲜红,而是苍白和冰冷。
“客人,养宠物吗?”鞠如卿突然问了一个与话题毫不相干、但非常符合她身份的问题。
李遥摇头,后又点头。
“学校出了什么惨案?”
“是……是我们系的何由教授……”浅碧的茶水尽数入腹,年轻的学生终于打开话匣,“何教授被……被杀害了,凶手好残忍,警方现在只是立案,连找凶手的线索都没有。”
“残忍?很惨吗?”鞠如卿抚手侧眉。
李遥奇怪地看了鞠如卿一眼,只有万勤劳对她问天气般的语气习以为常。
“是啊,很惨。”李遥点头。
“非常惨?”
“嗯。”
“惨不忍睹?”
“……”想了想,李遥还是点了一下头。
“那为什么没见新闻。”鞠如卿有些嗔怪地看向米寿。
“因为学校将消息压了下来,听说,这和学校传说有关。”李遥无意识地将茶杯送到嘴边,想喝,却无水入口,这才发现杯已见底。
“传说?”鞠如卿语带兴味,白袖一动,金色虎纹猫跳上膝头,符沙的小脑袋也自她肩后探了出来。
“是上上届学长留下来的传说,”李遥放下空杯,干干咽下口水,低声道:“听说,这是‘蝴蝶的诅咒’。以前系里有位学长,因为扑杀了太多蝴蝶做标本,结果引来蝴蝶的报复,在一天夜里,他被一群蝴蝶吸干全身血液……”
水眸垂下,落在金色虎纹上,显然对李遥口中所谓的传说不感兴趣。
是,每片古老的校园在送走群群学子之后,总会沉淀些泥沙鹅卵,诸如,子不语,********,栎树夜宴,红衣幽灵,百鬼夜行,姑获鸟之夏,学府十大传说,地狱二十一层,七级台阶,八声甘州……总而言之,诡异乱谈,争奇斗艳。
然而,这些皆非她兴味之所在,她想听的是——
米寿适时为李遥添倒茶水,黑发垂在脸边,映着清淡的笑,明明就没有勾魂慑魄,却无端端令人脸红。
年轻的学生脸一红,思绪便乱了。思绪一乱,哪还顾得上思考回忆,哪还顾得上传说诅咒。不再管那漫无边际的传说,呆呆地,年轻的学生只将眼睛看到的最原始画面逐一阐述:“那天下午……我们在实验室等何教授,因为教授说过今天统一制作蝴蝶标本……”不知不觉,李遥脑中的时间已切换到当天状态,时间名词也相应地起了变化,“教授三天前带我们扑了一批蝴蝶,因为有些蝴蝶尸体需要软化,所以教授才定在今天制标本。可我们等了半小时也没见何教授,班长以为何教授因其他事耽误了,便自主去实验室东侧的贮藏室取软化的蝴蝶,没想到……打开贮藏室,我们看到何教授……何教授被钉在墙上……像标本一样被钉在墙上。他全身****,衣服被撕成一块块,丢在……”李遥露个怪异的表情,“居然丢在门边的垃圾桶里。我们吓坏了,有些女孩子甚至当场昏过去。何教授身上共有七枚铁钉,一枚钉在他眉心正中,一枚钉在咽喉,一枚钉在腹下,另外四枚分别钉在双臂关节和膝盖处……好残忍……”
“然后呢?”魅音轻问,低回婉转,“你还看到些……什么?”
“还看到……”李遥缩缩肩,茫然盯着前方一点,继续回忆,“冰凉……我看到冰凉……何教授的身体像燥剂风干过一样,肌肉和血管在皮肤下凸起,眼睛瞪着我们……不不,不是瞪我们,我们不知道他最后看到什么,他的表情像是……祈祷。更可怕的是……他的腹腔被划开,腹部肌肉因为干枯收缩,将内腔器官完全暴露出来。他体内的器官竟然全部是——枯黑色——”李遥全身一颤,两手紧紧捂住眼睛,不堪重负地低叫,“何教授的内藏全部被炭化了啊——”
扑棱!扑棱!白鹦鹉突然扇动翅膀,引人心怵。
“妈的……哦,不,亲亲宇宙无敌老妈啊,请原谅我的粗口,”被翅声吓得小心脏扑通扑通乱跳的万勤劳喃喃抱怨,“别人家爷爷的,李遥,你告诉我的时候可没这么详细。”
还好他是学艺术的,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何教授被制成了标本……何教授被制成了标本……”李遥喃喃自语,显然回忆并没有结束,“可我们在贮藏室里看不到一滴血,就连垃圾桶里的衣服碎片上也没沾一点血迹。有人叫了警察,法医也来了……真可笑,那名法医居然是何教授上一届的学生……”
换句话说,也就是菜鸟法医。
人界真是小啊……符沙点点头,自动理解成自己以为的意思,在听到“血迹”一词时,小眉头皱了皱。
“法医取出铁钉,放下何教授的尸体,判断死亡时间是三天前。拜托,他虽然是我们的学长,也不能欺负我们学艺不精啊,何教授昨天还给我们上过课,死亡时间怎么可能是三天前。”李遥小声抱怨。
“那何教授……被警察收去了?”拍着虎纹猫,鞠如卿若有所思。
“嗯。”李遥点头。
“万先生……”鞠如卿突然转向万勤劳,“犀犬乖不乖?”
“呃?啊……叫我勤劳就可以的,如卿姐。”虽然不太明白鞠如卿为何突然从校园惨案转到梵高乖不乖的话题,万勤劳仍然点头,“乖,它好乖,是不是,梵高!”
“李先生,店里可有你喜欢的宠物?”鞠如卿将引开的话题抛回李遥。
年轻的学生应声抬头,对上一双如水灰眸。
嗯……他们……不害怕吗?
觑觑万勤劳……唉,竟然用章鱼饼干逗他的宝贝宠物梵高。看看小贵族似的男孩……呃,在沙发边给长毛狗打蝴蝶结。那人呢……眼睛四处寻找那道优雅的身影,却瞧得他站在高高的吧台后数瓷杯。
他们真的不害怕……李遥吐口气,两天来压在心头的恶梦仿佛随着刚才的回忆和这口气消失殆尽。难怪勤劳说带他来散心……
“李先生?”鞠如卿又唤了声。
“哎?不……不用叫李先生……”李遥回神,在灰眸的注视下,颊如沸水翻腾。
那眼眸,仿佛融尽世间万物,却又深昧得容不下一粒沙子。
“我想,”鞠如卿环顾店内,无奈一笑,“本店暂时没有适合李先生的宠物,以后有了,再欢迎李先生光临。”
真无奈,在她这骨董店里,不是饲主挑宠物,而是宠物挑饲主。倘若饲主不对宠物的胃口,她也没办法呀。
抱歉,送客!
不顾万勤劳的不舍和李遥的不解,米寿三言两语将二人打发出店。
不足六点,早早闭店。
符沙不明白为何今日闭店如此之早,米寿笑了笑,只说了句“今晚有客人”,让他站在门边迎客,再无空闲理他。然后,陆陆续续来了许多奇怪的客人,这些客人进入骨董店后,空无一物的肩上隐隐现出某种奇怪宠物的轮廓,几分钟后,宠物便完全显现在客人肩头。虽然这些宠物颜色不同,花纹不同,大小也各异,但总体来说——像蝴蝶,放大了的蝴蝶。
而且——符沙很肯定地握紧小拳头——这些客人,不是人类。
桌上盛放着精致的糕点和五色的酒茶,客人们进店后,第一件事自是向鞠如卿问候,或吻脸,或躬身行礼,寒暄一二后,各自走开,自行取用糕点和酒茶,三五成群,喁喁低语,言笑晏晏。
难得豹纹、虎纹双猫不在他腿边绕圈圈,符沙站在门边,两眼溜溜打量,呼吸间,只觉得店内的香气越来越浓郁。
如卿姐今天开舞会吗?不是他要偷偷嘀咕,那些客人真的很奇怪……符沙咬着手指头沉思:收藏架边对谈的三名男士,西装革履,俊朗帅气,很像某企业的成功人士,他们肩头却蹲着一只毛绒绒的蝴蝶形宠物,色彩鲜艳;鱼缸边围着一群年轻男女,有十五六岁的少年,也有斯文的青年和妩媚的女子,他们肩上的宠物低空振翅,飞来飞去,最后还是停在各自主人的肩头;沙发角落里,坐着一名很像黑帮老大的男人,冷酷邪肆,无论从眼神还是从表情看,都写着“滚远点”三个字,可、可、可啊——男人肩上居然栖息着一只蓝烟绒色泽的宠物,精致可爱,毛绒绒的脑袋时不时轻撞他的脸,男人竟也耐心十足,端着酒杯喂它。
是什么啊……直到熟悉的冰片气息穿香而来,符沙才恍然回神。
“累不累?”米寿蹲下与他平视。
“不累不累。” 符沙笑呵呵。他只是站在这儿开门而已。
“它们像蝴蝶,对吗?”米寿早已捕捉到他眼底的好奇,低笑道:“那不是蝴蝶,是比肩。”
“比肩?”
“嗯,比肩是魔界生物,也是蝶魔的宠物,一生不离不弃。饲主死,宠物死。”
反之,宠物死,饲主死。
就如同天平的两端,双生的羁绊,不离,不能离,不弃,不能弃。
金眸讶然瞠大,小嘴张了张,一只红翅蓝纹的比肩正巧飞到门边,轻轻落在符沙头上。
“它很喜欢你。”这只比肩的主人是一位年轻斯文的男人。
符沙好奇伸出手,眼角瞥瞥斯文的男人,见他默许,才放开胆摸摸摸——摸那只比肩头顶的两根长长触须,“这是触角吧,米大人?”
话一落,比肩立即飞向主人肩头,翅翼轻扇,带着浓浓的撒娇味道在男子颊边斯磨。斯文男子笑出声:“这是它的耳朵。”
“……”出糗了。
好在男子没介意,闲话数句,注意力被宠物丛林吸引去。
男子离开,米寿趁机给符沙灌输“宠物常识”,顺便解释这些客人的身份。
他们是生活在人界的蝶魔,这些人,有企业主,有闻香师,有植物分类学家,有人类学家,有旅店老板,也有小学教练、饭店打扫服务员、心理辅导师。
哦,还有一种——
“吱——”一辆深蓝色流线型跑车在店门马路边急刹,车门缓缓向上升起,仿佛一只舒展翅膀的鸥鸟,一条穿着白跑鞋、白色亚麻休闲宽裤的腿伸了出来。
跳!
年轻的车主“啪咚”蹦出来,身形潇洒,容貌英俊,嘴一呶,尖锐的口哨直冲骨董店。
推门,进店,一气喝成。
棕色的波浪软发在脑后扎成一把,左耳钉了不下二十个的黄金耳钉,黑色皮手套,棉质斑马纹紧身长袖衣……这个……这个也是蝶魔?
“这种属于家族事业庞大、喜欢享受生活、喜欢展现自己的蝶魔。”米寿的声音在符沙身后响起。
“嗨!”棕发俊男冲米寿伸出手,食指和小指上分别戴着不知用什么兽类牙齿雕磨的戒指。
“欢迎光临,客人!”颔首轻笑,米寿左掌展平贴在腰腹处,肩部向前微微一倾,右手绅士礼节式地在棕发俊男手心上触了触。只不过,棕发俊男五指遽然一缩,将米寿拉入怀中,二话不说直接将唇贴了上去。
“……”米寿无言。
那只是一个热情而单纯的见面吻,符沙瞪大眼正要扑上去,棕发俊男已放开米寿迎向店内的一群家伙。
敛下的漆眸未流露任何情绪,就连稳如岩崖的优雅身形也不曾泄露多少喜怒。但站在他身后的符沙知道,米大人很无奈,非常非常地无奈。
“米……大人……”符沙小小叫了声。不服气呀,为什么那些客人总对米大人动手动脚,他也想……
米寿抬眸笑了笑,指背在男人吻过的颊边轻轻一划,没说什么。符沙不知道,在今夜这群客人眼里,逗一逗梼杌之王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这些客人啊……逮到难得的机会欺负他是吧?仗着是如卿的客人,他不能拿他们怎么样,所以明目张胆地逗他玩吗?
若是没有如卿,他又怎会给客人靠近的机会。
“米大人……”金眸熊熊火光,瞪在棕发俊男背后。
“符沙,我以前见过你吗?”一念闪入脑海,米寿弯下腰,漆眸拦下那几欲噬人的目光。符沙并非梼杌一族,他也确信自己百年来未曾见过这小家伙。小家伙对他俯首帖耳,必有原因。
“……”符沙声如蚊鸣。
他正要细问,鞠如卿软软的声音透过浓香飘来,“米寿!”
暂时顾不上符沙,米寿应声回头,快步向白衣胜风的魅颜女子走去。
“米……大人……”嘟嘴,眼睁睁看他走远,符沙沮丧地咕哝,“真的不记得我了……”
末一句,温傲的梼杌之王已经听不到,也无心去听。
他的主人,在唤他。
一个小时后——
“没客人了吧?”符沙拉开雕花玻璃门,放手——啪!门合拢。
拉开,再放手——啪!咚!
暗香浮动,客人在笑,比肩在闹,正常,一切正常……只不过正常的门外传来一声不正常的声响,像是某人的脑袋与雕花门“亲吻”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