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轻盈而优美,它独一而无二。
它是一只蝴蝶!
异丽的翅翼,是秋天枯叶的颜色,前翅正中心分别有两个透明的小孔,翅端尖尖的,宛若用小狼毫一撇一捺勾出,不着任何修饰,而翅翼的尖顶有一圈淡淡的红,仿佛腥红的画笔描出两弯细细的眉,艳丽,且妖异。
当它栖息时,前翅和后翅的重叠处形成一道不规则的内凹曲线,像是被什么虫子咬食过。在粉黄色的上,当它轻盈地扇动双翅,一下,一下,再一下,却不飞走时,像极了两片枯叶。
它是一只枯叶蝶!
因风摇曳,栖息在蕊心深处的它幽幽叹了口气,仿佛在碧蓝海滨的吊床上,那般惬意,那般自在,那般悠闲……
风剧烈了些,花茎似不堪忍受风的肆虐,将腰弯得更低……
美丽的枯叶一声叹息,颤扇双翼,一下,两下,三下,然后,翩然跃起,离开凝恋的。倏地,一道白影扑面而来——它舒展蝶翼的一刹,却被困入了久候多时的捕蝶网里。
久、候、多、时。
“何教授,何教授,我捉住它了。”年轻的学生兴奋不已。
“干得好!”沉稳的嗓音来自一位中年教授。一丝不苛的短发梳得平平整整,白衬衣,淡褐色休闲裤,将他高大健壮的身形分割成完美的比例,一双深沉的眼盯着网内的蝴蝶,嘴角是无声而惊喜的笑。
那是一只枯叶蝶,一只珍贵的“鹤顶枯叶蝶”。它是巧夺天工的艺术品,它不该被湮灭在茫茫历史之中,从来,不该!
“何教授,它真漂亮。”年轻的学生轻声赞美。
“是啊……”被唤何教授的男人点头,“如果让这么一只美丽珍贵的蝴蝶无声无息死去,在落叶中腐烂,成为某棵不知名植物的肥料,不如让我们留住它的美丽。”
“这么美的生物呢……”学生在阳光下舒胸感叹。
“是啊,这么美……”何教授一直盯着学生手中的网,直到这只“鹤顶枯叶蝶”被锁进纱笼,他才移开视线,投向不远处。
雍芜山下,一群身着雍芜大学校服的学生正在捕捉活蝴蝶,目的——制作标本。
轻扇……轻扇……它着,想逃脱纱网的囚困。只是,徒劳。
为什么,为什么不让它飞翔?
为什么,为什么要夺走它珍贵的……自由?
咝……咝……
蝶翼拍打店牌,发出微弱的声响。送客而出的米寿闻声偏了偏头,瞥见三道如烟似柳的曲线飞向自己,不由弯唇微笑,垂眸默许,任它们栖息在自己肩头,转身进店。
骨董店内,一袭白衫,鞠如卿单手托着下巴,坐在桌边与不知身处何方的朋友聊天,穿着红棉T恤的符沙蹲在僬侥人干前,五分裤筒上的流苏正好垂扫地板。
符沙手边卧着一只长毛犬,肩上蹲着灵猫蒙甲,而他,正考虑利用长毛犬肚子上的长毛系几个蝴蝶结。从他的位置,看不到电脑屏上的那人长什么模样,不过听声音……嗯,那人的吐字——或者说文法——带着浓浓的异域腔调,而且,非常非常地不、合、语、法。
至少比他差!
听——
“……你的店,我去、将。”
“我能问问,你现在缩在哪个角落里?”鞠如卿手托白瓷杯,啜了口悬浮着浅绿色颗粒的香茶,笑眯眯地问。
“我告诉你……不想……”
符沙左拆右组了半天才明白这句话是“我不想告诉你”,鞠如卿似是听习惯了,只道:“很久没见了。”
“是。”这句……不,这个字倒是铿锵有声。
“什么时候到?”纤洁的指尖百无聊赖地沾点着茶水,在小小的瓷杯里卷起四月的湖波,浅绿的颗粒仿佛一只只初生的蚂蚁,浮浮沉沉,缓缓游移,引来鞠如卿的好心情。
“时间到就到。”
“呵……”沾了茶水的指尖点上唇角,粉色舌尖飞快一亲,鞠如卿难得稚气地噘起嘴,“记得给我带礼物。”
那不知窝在哪儿的人在不知哪儿的地方沉默起来,至少,符沙竖起耳朵等了半天也没听见她的回答。
是“她”没错。腔调虽然异域,却轻柔低磁,符沙脑子里已经开始幻想是个怎样的美人了:也许是拥有一头披肩波浪发的黑皮肤美女姐姐,也许是金发紫眸的白皮肤美女姐姐,也许是短发俏皮又可爱的沙滩美女姐姐……简言之,他满脑子里想得只有美女姐姐就对了。
在符沙天马行空的同时,店内静默了三分钟,然后——
“没有礼物吗?”鞠如卿五指交握斜托在下巴上,语有幽怨。
“……”
“我……”鞠如卿瞥见米寿肩头的蝴蝶,水眸一挑,那一刹,失了讨礼物的心情,调转话题,“我有客人。”
符沙不知道对方是怎么回答的,也许是微笑,也许是鬼脸,总之他只看到鞠如卿合上薄得不能再薄的那叫电脑的东西,慢条斯理地抿了口茶,亲净沾在唇边的绿蚁小颗粒,放下茶杯,伸出手。
蝴蝶自米寿肩头升起,翩然纵舞。
“蝴蝶!”惊喜大叫,火红的小身影一个伶俐帅气的后空翻,让趴蹲在他肩头的蒙甲飞快纵跳落地,以免落个头晕眼花的下场。
米寿肩头栖了三只蝴蝶,一黑,一红,一白。红、白两只飞向鞠如卿,黑色那只在空中旋了一圈,停在符沙的鼻尖上。
“呃?”站稳站稳站稳……符沙保持两腿微曲、双臂大张的雕塑模样,金眸瞪成对角,小心翼翼收拢两手,正要捏住蝴蝶的翅膀——
“喵喵——呵呵——”一猫爪子刷过来,惊飞黑蝴蝶。
“蒙……蒙甲——”瞪眼低咆,符沙丢开蝴蝶,黑着脸扑向逃往米寿身后避难的豹纹猫。这只甲级灵猫是不是想趁机抓破他的脸?
“喵!”蒙甲自米寿腿后探出半颗脑袋——轮家也喜欢扑蝴蝶呀!
水眸女子魅然抿唇,食指伸直,让蝴蝶停落其上。歪歪头,她端详:三只蝴蝶均是瓜子壳大小,黑蝴蝶翅翼边沿生有一圈M形白花纹,红蝴蝶翅上无任何杂色,白蝴蝶翅上则是不规则网状纹路。
“三名。”指尖翘了翘,羽睫悠悠掀起,鞠如卿掌心一翻,三只蝴蝶应声落水,不,不飞逃,仿佛功成身退的信使,无声无息融化在杯中。
黑、红、白三色在浅绿之中融得极快,只一瞬,杯面除了多出三片肉眼几不可视的鳞片,再无他物。
在米寿身后逮到蒙甲的符沙愣愣看着这一幕,直到米寿走向鞠如卿,他才像小尾巴似的,噔噔小跑跟上。
“咦?”下巴搁在桌上,金眸努力在绿蚁颗粒中寻找,“蝴蝶呢?”
“它们不是蝴蝶,是鳞片。”鞠如卿曲指弹弹他的额,魅颜转向收藏架,沉吟半晌,方道:“是该……把它拿出来擦擦了。”
它?符沙仰起小脖子,顺着鞠如卿的视线,金眸映上一只美丽的蝴蝶,白色,蝶翼镂空,淋漓舒展。
是骨雕吧……哎哟!暗自猜测,孰不知早已将心里话说出来的符沙额前吃痛,再受鞠如卿一弹。
“那不是骨雕,是蝶骨……”
“我知道,”没等鞠如卿开始解释,符沙倒是很自作聪明地接下她的话:“蝶骨就是用蝶骨人的骨骼洗净、磨粉,然后将其塑为镂空的蝴蝶形骨雕,像一只展翅欲飞的蝴蝶,留住它永远的美丽。”
静——
一道名为“僵硬”的风拂过古骨店,令得正为鞠如卿移换新茶的米寿动作一滞。
鞠如卿赞许地笑了笑——至少这笑容在符沙眼中有“赞许”意味——然后冲米寿轻一颔首。优雅的梼杌之王无奈低叹,转身。
背景变换——
步骤一:骨董店内灯光全熄,一片漆黑。
步骤二:“咝”,一道蓝色舞照灯打下来,圆圆的光圈中站着优雅绝伦的梼杌之王。
步骤三:点眸胜漆的梼杌之王手中拈着一根细细长长的银白色金属棒,背后是一块布满蝇头小字和图片的液晶屏板。
步骤四:开始授课——蝶骨并非骨雕,它是魔界蝶族骨骼中的一部分,也就是他们的肋骨;魔界蝶族(简称“蝶魔”)与人界人类诞生的后代,才能被称为蝶骨人。蝶骨人的肋骨较之纯粹的蝶魔肋骨而言,镂空的骨骼要小巧精致一些,没什么特殊功用,是一种纯粹的骨骼收藏品,当然也是收藏家的最爱……之一。
以上,是符沙无聊至极的幻想。实际上,只有“开始授课”之后的话是米寿的解释。
“明白了吗?”鞠如卿勾起小美男的下巴,指结莲花,对准额心再弹一记,又快又狠。
“明白,明白!”呜,好痛!他再也不要自作聪明了。
四天后——
下午,四点三十分,鞠·骨董宠物店。
符沙戴上厚厚的棉手套,将一盘数字蛋糕取出来。
所谓数字蛋糕,就是将打好的蛋糕粉倒进1234567890的数字模具里,往烤箱里一塞,调节十五分钟,等候的时间里,他可以做点别的,如逗宠物、拖地、倒垃圾、整理收藏架第一层,或者——扑蝴蝶,因为骨董店近来常有蝴蝶“光临”。
符沙也完全明白:这些只有指甲壳大小的蝴蝶其实不是蝴蝶,而是某种宠物的鳞片,这些蝴蝶最后总会消失在如卿姐手上……
通常,当蝴蝶栖落在如卿姐手背的时候,他会听到一声清脆的“叮”,这表示他可以将数字模具从烤箱里拿出来。
当然,在打开烤箱之前,千万要记得戴厚厚的棉手套——不然,你的手会烫伤。
别以为他唠叨,这是实战经验谈。
此外……唔,他决定将章鱼蛋糕烤成章鱼小饼干,目前正在试验。
“蛋糕需要烘焙。”盯着停在手背的小灰蝶,鞠如卿蓦地开口。
“是,是!”符沙嘿嘿点头。
“人骨——”鞠如卿继续说,“同样需要烘焙。”
“……”人家在烘焙蛋糕啦,如卿姐!
鞠如卿不理会媲美苦瓜的贵族小脸蛋,径自说道:“在魔界,如果不是刻意去敲碎或研磨,蝶骨人的肋骨通常能保持骨形不变,只是色泽黯淡而已。但在人界……会变成什么样,符沙知道吗?”
摇头,摇头!
“在人界,蝶骨只有以古骨族独有的燃香薰洗,再经由烘焙、炼色,才能永久保持镂空蝶形,不然,未经处理的蝶骨久置人界,骨骼会慢慢龟裂、收缩,形成一颗颗外表丑陋的椭圆形卵,我们称之为‘骨卵’。这些骨卵破裂后,将从一条小虫子开始,蜕皮、吐丝、结茧、破蛹,逐渐长成美丽罕见的蝴蝶,这些蝴蝶若被人类发现,就成为他们眼中所谓的珍稀物种。”
呃……符沙抬手搔搔鼻子,才发现自己仍然戴着棉手套。
“其实……”鞠如卿叹了叹,曲指一弹,手背上的小灰蝶仿佛炸裂的光球,星星碎碎的光点四散开去,最后,只一片幼薄的鳞片贴在素洁的肌肤上。“其实……”她徐徐垂眸,“那只是浪费。”
符沙噘嘴正待问什么,熟悉的迎客辞响起——
“欢迎光临鞠·骨董宠物店!鞠·骨董宠物店欢迎您的光临!”
白鹦鹉的叫声中夹着一道惊呼,显然有客人被吓到。
“如卿姐!”轻快的叫声引鞠如卿侧头,不意外,她看到一只犀犬,以及犀犬目前的主人——万勤劳。万勤劳身边站着一名同龄男孩——他的同校李遥,就读于雍芜大学生化学院。
之所以知道男生的名字和系别,当然离不了万勤劳喋喋不休的介绍。
“欢迎光临,客人!”米寿微笑迎去。
万勤劳因为符沙的陌生毫不掩饰他的惊奇,而初到骨董店的李遥,第一反应与其他客人无异——张着惊讶的嘴打量骨董店,向傻瓜进化。
壁架的古典气息……鱼缸的海洋气息……植物的丛林气息……
奇妙的壁垒,却又毫无矛盾的融合。
惊叹着,在米寿的牵引下,李遥缓缓落座。
一只蝴蝶趁着店门的开启飞进骨董店,晃晃悠悠,翩翩眩眩,栖在魅色女子的肩头。见了蝴蝶,李遥的脸瞬间苍白起来。
细微的神色,尽收鞠如卿眼底。
“客人,讨厌蝴蝶吗?”缓缓立起,琉色水眸轻轻送向李遥。肩头旋转的刹那,蝴蝶消失。
“不……”捂着脸深吸一口气,满腔的冰片薄荷味,清爽不甜……李遥闪闪神,腼腆地接过米寿送上的瓷杯。温而不烫,碧色的茶汤清澈如镜,他听见自己说:“谢……谢谢!”
和煦一笑,点漆的眸中,是青年薰红的侧颜。
与此同时,万勤劳从符沙手中接过香气四溢的数字蛋糕。白玉碟盘中,数字分明,令人垂涎,而在盘的边沿,竟然拼排着一圈章鱼脸……是饼干吗?他拈起一块丢进嘴里,淡淡的,有蜂蜜的味道。
“谢谢!”万勤劳又拿起一块,喂给伏在腿边的梵高。手在犬脖子下抚摸一阵,又是收不住的爱不释手,忍不住,将梵高的脑袋搁到自己膝上。
“不谢。”符沙的笑过于甜腻,腻得匍匐在远远植物茂林里的蒙甲不禁打个寒颤。猫眼璀璨,烟花般闪了闪,实在忍不住,折过一片掌形大叶盖住脸。
这叫手有“数字”,心系“章鱼”。符沙随时不忘将自己的成果给客人。
不忍卒睹,眼不见为净,喵!
鞠如卿待李遥一口茶水入胃后,魅眸轻荡,不掩兴味的打量:这李遥……值得她细细看一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