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时,称一切动物为虫。
鳞羽毛介裸——鱼类为鳞虫,鸟类为羽虫,兽类为毛虫,龟壳类为介虫,无鳞无羽无毛无壳者,称之为裸虫。
裸虫,即是人。
浅金色的阳光在雍芜市漫延、扩散、推进,慢慢打照在北轩路1114号充满古典味的招牌上——鞠·骨董宠物店。
未到开店时间,一道小小的身影已在厨房里忙碌起来。金棕色的小脑倾斜四十五度角,金眸竖瞳不是很认真地盯着眼前的黑色“怪物”。怪物的形状——四面边声连脚起……唔,连角起?符沙歪头想了想,决定不予理会自己到底在哪儿听过这句。
好了,我们继续说这个怪物,它长1米,高0。5米,厚0。5米,正面看,椭圆形,侧面看,像被谁咬去一口的椭圆形,上面看,是截腰斩断的半个椭圆形,下面……呃……下面是桌子。
符沙抚着差点撞上桌腿的小额头,深吸一口气,吐出:想他一个芝士美少年……哼哼……想吃什么没有。
绿茶粉两勺,混进打好的面粉稠汁里,直到满盆的面粉汁变成充满生命力的新鲜绿色,他才拿起小铁勺,将黏稠的面汁一点一点注入蛋糕模具。
他今天烤——绿茶仙人掌蛋糕!
伴着微笑,一道流光划过他闪闪的白牙,在唇边绽出炫灿的星点。
烤绿茶蛋糕,缘于他受到暖纹的刺激——昨天,购物返回,在拐角路口遇到暖纹,那家伙竟然用一串煮成绿色的鹌鹑蛋引诱他……如果不是暖纹为了嘲笑他而先打招呼,他完全没把握认出那据说是“银犼九王”之一的家伙。想想这也不能怪他,每次撞见暖纹,哪一次那家伙的发色没变过?例如粟红、橙黄、金黄、淡绿、海水蓝之类,看得他眼花缭乱。真怀疑那家伙还记不记得他原来的头发是什么颜色。
最可恶的是,那家伙居然嘲笑他是骨董店的免、费、劳、力。
莫非他真的是劳碌命?仔细想想,自从投靠如卿姐,除了在骨董店打杂,他似乎没怎么出去逛逛,如卿姐也没给过他薪水……
米大人眼里只有如卿姐,他呢,在未来的某一天,他的眼里会不会出现称为“主人”的东西?
啊——金眸蓦然镀上一层难过:难道……莫非……他已经沦落到下人的地步?
揉揉眼睛,自怜地低低叹了声,符沙继续灌蛋糕模具。
在他揉眼的同时,骨董店店主鞠如卿已在小家伙身后伫立半天,她见到的画面是:符沙对着烤箱“嘿嘿”傻笑,不知想到什么开心之事。
“符沙?”她疑惑地轻叫。
小脑袋一转,眸中一闪。如卿姐今天……好素净啊……
符沙咧开笑,抱着绿色面粉汁在鞠如卿身边绕了一圈。淡灰色的长裤包裹着一双线条圆润的美腿,黑色细斑马纹紧身短T恤映衬出一张微带惺忪的魅脸,T恤外套了一件白色背带短裙,长至膝盖,恰到好处地勾画出优雅的身段,头发蓬松,发尾微微翘起,就像邻家姐姐。
“符沙,你在干什么?”揉揉仍有些朦胧惺松的大眼,鞠如卿被他殷勤的动作吸引。
“烤蛋糕。”回到橱台,舀一勺绿泥均匀倒入蛋糕模具,金棕色小脑袋忙不暇己。
“烤什么蛋糕?”掩去小小哈欠的骨董店主扫一眼可以称之为“狼籍”的台面,很好奇小家伙又从哪儿翻出新的蛋糕模具。
“绿茶仙人掌蛋糕!”响亮的回答,可以推测小帅哥昨夜的睡眠质量为甲。
鞠如卿搔搔头,抬头看钟——七点五十……三……四……五十五。眨眨眼,视线转回到符沙怀中的那盆绿泥上。
据说……是面粉……
“我出去了。”鞠如卿拉开门向外走,对符沙的蛋糕不抱任何希望。出店,走过骨董店招牌,又走了五步,店门被拉开,半截小身子歪歪探出来——
“如卿姐,你去哪儿?”
“早餐。”手抬过头顶,鞠如卿向后摇了摇,继续数步子。
符沙一手勾门,一脚悬空,将小身子半吊在雕花玻璃门上,清脆大叫:“如卿姐,我烤好蛋糕等你回来尝。”
步子停下,鞠如卿偏偏头,嘴角很可疑地抽了抽。为了不打击符沙快乐的清晨烹饪,她又抬手摇了摇,表示自己知道。
符沙满意笑了笑,低头冲脚边抹脸的虎纹猫说:“也许如卿姐会在早餐时勾引几只猫狗回来。”
呜——虎纹猫居然点了两下头。
漫无目的地找着自己喜欢的早餐店,经过鱼锤茶楼,鞠如卿不带任何思考地瞟了一眼。
鱼锤……房禺开的茶楼……脑中仅仅飘过这么一句,她扭回头继续向前。水色灰眸漫无边际地游荡,仿佛那一眼过处,所有世俗湮灭无痕。
去哪儿吃早餐呢……人,有点多,车,有点多……突地停步,她抬手,盯着自己的掌心看了看——幽幽然一叹,掌心捂上左眼,走过两步后,她放开,转捂右眼。
还好,两眼视物正常。
走走走……
单手在腰侧的口袋里,鞠如卿停步想了想,一团棉花糖似的脑袋实在集中不起精神。她该去哪儿找早餐?“剪剪居”三个字刚跳进脑海,立即——“太远了”三个字紧随其后。
过马路……拐弯……
行过一间咖啡店,双层透明玻璃墙看得到人影,若要仔细分辨,却会因玻璃上的花纹而朦胧不清,自成一片宁静高雅的休闲之地。走过咖啡店,因为有客人推门而出,浓浓的咖啡浓香直冲鼻息,鞠如卿停下步子嗅了嗅,转身进店。
点了杯咖啡,琉彩灰眸因小小的哈欠泛起点点湿意,晶莹中透着朦胧。
“叮!”邻座方向传来过于响亮的瓷器撞击声,不仅吸引了消磨时间的客人,也将鞠如卿的视线吸引过去。邻座的客人是一名超越英俊标准的成熟男人和一名六七岁的小女孩,男人有着所有成功者应有的气质——冷静、沉稳、自信。小女孩则有一张可爱的面孔,巴掌大的瓜子脸,大眼睛小嘴巴,三寸长的马尾辫在身后一甩一甩。
“我不吃,我不吃!”小女孩甩开银勺,银勺落在瓷盘上,发出清脆的叮叮声。
“乖,不吃早餐会长不高哦。”男人哄着小女孩,神色宠溺。
“我不想吃嘛,爹地!”小女孩嘟起嘴。
“为什么突然不想吃呢?”男人微笑,“今天是哪只小猪吵着要和爹地一起来这儿吃早餐?”
“是我啦!”小小的马尾辫因女孩的摇头左右甩动,俏丽可爱,“可是……”
男人保持微笑:“不爱吃红桑子慕斯蛋糕吗?爹地记得你最喜欢吃的蛋糕就是这种。”
“不是啦……”小女孩推推蛋糕盘,大眼骨碌转动。
一个被宠坏的……孩子?鞠如卿默默盯着这一幕,表情平和。
“我讨厌她。”小女孩突然将手指向她,男人惊讶之余,抬眸望过来,脸上挂着歉意的微笑。
鞠如卿静静盯看男人,面无表情。小女孩似乎找到了不吃早餐的好理由,任男人如何劝哄,她就是一口咬定讨厌鞠如卿。男人对女儿宠溺过头,完全没脾气,见劝哄不动,只得结束自己的早餐,牵着女孩的小手离开。
从头至尾,鞠如卿保持着托腮不变的姿势。因为,她的脑袋仍然处于一团棉花的状态。
无缘无故被人讨厌,总要知道原因,鞠如卿回店后一直在沉思。
“如卿?”刻意放轻的低沉嗓音,如慢板的叙事乐章回荡耳畔。
鞠如卿回头,“米寿,我今天看到一只不应该出现的宠物。”
“是什么?”米寿在她身边坐下,连带的,金棕色的小脑袋也从侧后方探出来。
“一只雪梨络丝娘。”
“一只络丝娘?”米寿蹙起眉尖。
符沙不明所以,傻傻问:“络丝娘是什么?”
话落,鞠如卿的手拍上小脑袋,顺便开门见山地解释:“符沙,人界的蜘蛛分两种。”
“嗯。”符沙洗耳恭听。
“结网的,和不结网的。”鞠如卿简单阐释。
“……”
“没听懂?”鞠如卿难得有耐心。
“……懂了懂了懂了。”回神的符沙点头如葱。就算没懂,在如卿姐面前也必、须要懂。
“此外——”鞠如卿似乎有继续的意思,“其他五界,蜘蛛分类各不相同。有放电蜘蛛和不放电蜘蛛,有食人蜘蛛和不食人蜘蛛,有毒牙蜘蛛和非毒牙蜘蛛,雪梨络丝娘是妖界蜘蛛的一种,从天性上说,他们很喜欢被人类当成宠物,但宠物店一般极少出售这种蜘蛛。对人类而言,他们太难驯养,也……”灰眸眨了眨,眉尾末梢似有一丝困惑。
“也什么?”符沙追问。
“太危险。”米寿接下主人未出口的话,“络丝娘是一种完全没有忠诚度的宠物。”这种宠物来人界的通道只有一种——召唤!
谁将这妖界宠物召唤来人界?目的,又是什么?
“如卿,那只络丝娘已经有了饲主?”
“有。”
“知道饲主的来历吗?”
“不。”
“他住哪儿?”
“不知道。”鞠如卿丢个不负责任的答案。
“怎样能找到他?”米寿继续问。
“不知道。”
米寿垂眸,平静的神色召示他早已习惯了主人的一问三不知。
不要以为如卿什么都知道,也不要以为只要有宠物就一定有如卿的身影,其实,他这个主人有时也会犯迷糊。
“如卿姐不知道他在哪儿?不知道他为什么来到雍芜?不知道在哪里能找到他?”符沙一连三问。
“不知道。”鞠如卿眯眯灰眸,不解地看到小家伙不可置信地张大嘴巴。不知道就是不知道,符沙有必要在脸上挂一副……呃,见血就晕的表情吗?
符沙看看她,慢慢低下头,手指点手指:不是他要偷偷嘀咕,如卿姐这么厉害,不是应该什么事都知道吗?就算不知道,通常也是一旦出现稀奇古怪的东西,如卿姐就会像无孔不入的空气,无所不知,无所不能,并以常人不可能也绝对震惊的手段解决问题。
通常,照理,应该如此。
“哦——”鞠如卿拍拍小脑袋,摸了摸,一把将小家伙拉到怀中,捏捏帅帅粉粉的脸,扬起巫婆式的微笑,“符沙,我并不是什么都知道啊。”
“呃?”符沙不敢动。这么亲密的姿势……他好紧张……
细指划过嫩滑的小下巴,鞠如卿难得闲散,也难得耐心,“我又不是万能的,六界之中,有太多东西是我不知道的,我也要慢慢看,慢慢学。可是呢,当你的知识量积累起来,你会发现,你所知道的一切会变得没有任何意义,或者,激不起你的半点兴奋和趣味。这个时候,你就需要学一些其他的东西,虽然只是一只小小的、陌生的宠物,因为没见过,所以,我很高兴。”
如卿姐……符沙怔怔对着一双灰色水眸,有点懂,又有点不懂。
“你在哪儿遇到他?”鞠如卿突然问了一个奇怪的问题。
“他?”符沙不解,想了想,明了般地睁大眼,“哦,如卿姐是指……”
“我弟弟呀!”
“在一条小河边,那时候我被一头大象的血给……给……”小脸红了红,见鞠如卿一脸明白地点头,符沙很没志气地跳过他见血就晕的毛病,“当时,我倒在河里,如果涨水,我一定被河水冲到瀑布下面去,被他看到,救了我。”他和那人的相遇其实很简单呢,几句话便可带过。当然,他不敢说自己醒来后给那人的礼物是五条爪印子,如果坦白,难保如卿姐不会发火,他抓伤的可是她弟弟……
“好,反正什么也不知道,我决定——”鞠如卿空拳半举,一副能量满点的样子。
“决定?”
“去守株待兔。”
守猪……呆兔……
鞠如卿在咖啡店守了七八天的兔子,很可惜,没有傻傻的络丝娘撞在树杆上。
她守得开不开心,待得高不高兴,符沙是不知道,每天清晨,他只看到鞠如卿掩着哈欠出门,早餐时间过后,回到店中发呆。
守株待兔十天之后,很平常的一天,来了几只客人,买了几只宠物,照例要打扫地板……嘴角叼一块自烤的绿茶仙人掌蛋糕,符沙一边哼歌一边在店内来回跑动——拖地。
骨董店店主坐在收藏架边,一本书,一杯茶,手边是一盘精巧可爱的绿色小蛋糕。从书中抬头,灰眸的店主侧耳倾听不成曲的异腔小调,微微一笑,眼波追随着绕左绕右的小身影。
从初来时在地板上画鬼脸,到现在的熟练利落,小家伙是越来越会拖地了……笑意加深,鞠如卿徐徐垂眸,瞥到桌上的绿色蛋糕。
真佩服这小家伙,竟能翻到这么陈旧的蛋糕模具……她摇头,拈起一块绿色蛋糕。
既然被小家伙称为“绿茶仙人掌蛋糕”,糕点自然包括了两种特征——绿,是蛋糕的颜色,小家伙将绿茶粉混进鸡蛋面粉里,搅来搅去,她怎么看都像一盆海底泥;仙人掌,是蛋糕的形状,糕体是椭圆形,大约有人类食指那般长短,上下左右共有四只“L”形的胳臂和腿。
整体看上去,糕体右臂半弯成直角,向上举,左臂半弯成直角,向下垂,两条腿则是一只半弓向前跨,一只半跪向后弯,呈现滑稽的跑动状。与章鱼蛋糕乱七八糟的表情相比,绿茶仙人掌蛋糕的表情只有一种——两眼两条线,嘴巴张成O形。
外形虽滑稽,蛋糕的味道却也不错。表皮光滑,一口咬下去,浓香松软,咀嚼后,唇齿之间留有一种带着微微涩味的茶香,令人回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