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女侠!”听她的语气,似乎认识溪儿。澹台然暗暗侧身挡住她过于侵略的打量目光,下意识的不想让她接触溪儿。
溪儿摸摸脖子,突然转身从衣柜夹层取出一把剑,和她白天给谢绣的那把一模一样。她壮士断腕般抬头,闭起眼睛,“给你!”
早在她对剑表现出强烈的喜爱之情后,澹台然就拿了剑到城里原模原样打了一把。原本是希望在遇到麻烦时用假剑可以蒙混过去,没想到谢绣会回来讨剑,她一时舍不得,索性将那把仿制的剑给他。没料到的是这个自称“孙子子”的女子当晚就找上门,想必她就是谢绣曾经提到过的朋友。也罢,剑原本就不是他们的,物归原主,避免麻烦。
孙子子没有接剑,却皱紧眉头,满脸的怀疑。
尴尬的沉默降临,三人六目各怀心思。蓦地,孙子子问:“喂,你叫什么?”
澹台然瞅瞅她,再回头看看溪儿,最后点自己的鼻子:“你问我?”
“废话!不问你问谁?”孙子子对他的口气并不好。
“……孙、孙女侠,小生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乡村农夫,小生的名字入不了你的法耳。呐,剑、剑在这里,我们不是有意欺骗。请女侠……”公然让人走不太礼貌,他也怕孙子子听了不快,便转口道:“夜深了,女侠还是早点回去休息……”
咻!琥珀色的长鞭凌空如蛇,打断他的话。
“名字。”孙子子显然失去耐心。
“说了名字你就会走吗?”溪儿忍不住开口。不能总是让然哥哥替她挡灾啊,虽说他们欺骗她是不对,可这位女侠也太咄咄逼人了。
孙子子又愣住。
“他叫澹台然。”溪儿轻声乖巧的将他的名字说出来,满目期盼她拿了剑快走快走。
“……”
“孙、孙姑娘,剑还给你。你不要伤害他。”
“……”
“我们真的不是故意的。”
“……”
“那位谢公子明明说将这把剑送给我们的……”声音越来越小,闷闷不乐。
孙子子像是吓坏了,眼睛瞪得比鸡蛋还大。她用力吞下口水,迟疑半晌,下定决心似的说:“既然你喜欢这把剑,你、你就留着吧!”
“咦?”两人吓了一跳。澹台然以为她说的是反话,连连摇手:“不不不,这剑原本就是女侠的,一定要物归原主。”
“物归原主……”孙子子轻轻低喃,突然找了张椅子坐下,转问:“你们……你们是……”
澹台然立即大声说:“夫妻!”
孙子子的身影可疑地歪了一下。她撩开眼角的垂发,嘴角抽跳,再问:“就是说,你们……真的成亲了?”
“成亲还有假的不成?”澹台然不高兴了。
“真的成亲啦?”
“真的。”
“什么时候的事?”
“上个月初八。女侠,剑在这里,你快点回去休息吧。”
孙子子盯着腕上的琥珀色长鞭,直接忽略掉他后面的话,“为什么成亲?”
这次轮到澹台然脸皮跳了:“女侠,我们成亲与你并不相干吧?”
孙子子还要追问,溪儿赶紧道:“我们成亲是因为我喜欢然哥哥,然哥哥也喜欢我。”说完,脑袋又缩回到他身后,脸上通红一片,拉着他的衣角在手里绕圈圈。
澹台然就像吸了龙髓吃了凤脑,眉眼唇组合成一张除了“傻”字再无其他可形容的笑脸。
孙子子可疑的又歪了一下,害澹台然以为自家的椅子是不是高低不平。孙子子很快端正表情,抬头,眯眼,高傲的视线在两人身上绕了几圈,蓦地闪步出门,身影消失在月夜下的树林里。
来不明去不明,江湖人怎么可以这样?
月夜下,一匹快马飞奔入城,直抵十六楼后院大门。马上跳落的人正是夺剑未成的孙子子。青衣侍者立即上前将马儿牵过来,准备拉去喂草。
“闻人掌柜呢?”她问牵马的侍者。
“这个时候应该在账房那边。”
孙子子旋足寻去,转眼不见踪影。
账房内——
年轻的闻人掌柜正拔着算盘珠子,时不时眯一下眼,也不知是计算着什么呢,还是算计着什么。他年纪不过二十六七,刚眉长目,属于那种不算太俊美但也不会失礼于人的长相。
“闻人掌柜!”孙子子冲进来,“我、我找到窟主了!”
闻人掌柜手一抖,慢慢抬头:“在哪里?”
孙子子赶紧将方才在澹间居发生的事一一阐述,末了道:“溪儿肯定是窟主。”
“为什么窟主不和你相认?不跟你回来?”
“我不知道。”孙子子皱起秀眉,“快飞鸽疾书,通告各窟窟主。”
闻人掌柜静了静,叹气:“子子,我怕……”
“怕什么?”
“我怕空欢喜一场。”闻人掌柜离开桌子踱了两步,沉重叹气:“这一个月来,各位窟主只要听到有消息,无论正确与否都快马亲临,每次都不是。你还记得上次夜多窟主听说江里捞起一名受伤的女子赶来认人吗?那女子的脸都烂了……可惜,不是。”
“这次一定是!”
“……”
“我今晚守在那里,以防万一。你负责通知各窟窟主,等他们到了立即和我会合。”说完,提剑跑出门,完全不理闻人掌柜在她身后目瞪口呆。
闻人掌柜抬手欲叫,手在半空停顿片刻,却招手叫来青衣的侍者,轻声下令放出飞鸽,还叮嘱一定要三只连放,以示紧急。
二更时分,天际银盘如饱满的桃核,只差一道弯弯的牙形便是一轮满月。
翅翼震空,细小的禽影划过银月,惊风,不惊梦。
是夜,澹间居。
熟睡的夫妻紧紧相拥,只是,女子颇颇皱眉,在她急剧游动的眼帘下,有什么影象一闪而过……
夏日的荷塘里盛放着一朵朵莲,粉的、白的,娇容掩映。荷波之上,黄裙女子翻飞如黄鹂,信手折断一朵白莲,笑着往山上走。
来到一处精致的楼阁前。
进了楼阁,入目的是垂地的纱帘,和一只烟已燃尽的香炉。懊恼沉香,疏影朦胧。她轻步移近,手还没触及纱帐,一道带着初醒的声音自纱帘内传来,是名男子:“我已经醒了。”
她以莲掩唇,偷笑:“醒来就好。”
帐帘徐徐卷起,轻紫色的身影似要从卧榻上站起。蓦地,堂上出现七道身影,身姿笔挺,皆是俊爽男儿。轻紫色的身影愣了一下,扶额站在卧榻边,不知她搞什么鬼。
“参见我——尊——”七名部众各退三步,做女子拜见的姿态。可以想象,齐齐一排男儿竟然做出女儿家的扭捏动作,何其壮观!
轻紫色的身影显然也被吓得不轻,“咚”地一下子坐回卧榻,半天说不出话来。等七名男儿收了扭捏身姿挺直腰肝,他才轻轻咳了声,“你……就是要吓我是不是?”
“此言差矣——”她弹指一笑,“您素来是文德与武功并震,霜威共素风俱举,他们这些小把戏又怎会把您吓到呢,对不对,我尊?”
“……”榻上男子撇嘴,半天挤出一句:“承让。”
“呵呵……”浅笑慢语着靠近,她将白莲进案台上的水瓶里,手腕一转,一柄扇子“啪”地弹开,放在胸口摇啊摇啊,扬起丝丝乌发撩到男子肩上。
男子上上下下打量她,吹了一会儿扇子风才道:“你这个时候找我,不会只给我扇风吧?”
“当然不是!”扇面一转——八月凉——草书三字赫然在目,她的声音也徒然一变,“卧赖坛汝,汝缺堪透西空,薄来米随,随气封长作续——”(我来探汝,汝却看透虚空,饱来觅睡,睡起逢场作戏。)
曲折的戏腔,婉转缠绵。
男子嘴角抽搐,似想说什么,却不料莲花指在他下巴那里似有似无的一勾……勾得他什么话都咽回去了。
半晌,男子挑眉:“你就是要……如此吗?”
“乐趣呀,这是乐趣!”八月凉摇得扑扑响,一双眸子俏然斜飞,如流年飞花。
男子正待说什么,一只手比他的声音更快,身影旋足点空,夺了她的八月凉,同时,一道短发身影斜斜靠在大柱边,手中把玩着扇子,面含微笑,眼中杏花乱飞。
“友意!”她娇嗔瞪眼,掠身夺扇。可惜短发公子不愿如她的意,倒是戏谑心起,与她一招一式缓缓折解,扇子从左手转到右手,再从右手抛回左手,就是不让她触及分毫。
夺得倦了,她刹然顿步,宽袖一甩,笑道:“你就这么喜爱奴家么?”
短发男子正要踩步跃上横梁,却不知为何脚下一滑,咚,非常让江湖人掉眼睛珠子地撞上柱子。
偏偏她火上浇油,捂脸含羞:“哎……难道奴家的美也是一种罪过吗?奴家天生丽质,红颜多舛,从不拈花惹草,从不遥台望月,从不……”
“行了,冰代!”短发男子以呛饭的表情将折扇双手奉上。
七名部众早已退到一边偷笑。轻紫色的身影从水瓶中取出白莲,正一瓣一瓣扯着。
她盯了短发男子半天,这才笑眯眯接过来。回身一转,侧方正好有面铜镜,映出她狡黠得意的笑脸。
那张脸……
那张脸……
黑暗中的眼睛突然睁开。
第二天,天空多云,松林密密,略显阴寒。
趁着初雪来临前的干燥天气,澹台然和溪儿到后院山坡刨土豆,用他的话就是:“我们要留备食物过冬。”
整个农作物收成活动中,溪儿的角色就是拿着小铲子以一行一行的顺序将土豆从泥里翻出来,而拾土豆、去泥、装篮这些粗重活都是澹台然的。
铲了没多久,她蹲在一颗土豆前发起呆,他在她旁边蹲了半天,就是不见她有反应,还长吁短叹,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是不是刨土豆很闷,溪儿?”他忧心忡忡地开口,“不然你去照镜子吧,等我刨完这些土豆,我带你去城里听戏好不好?”
他不想让自己的娘子不开心。昨天被那位孙女侠一闹,她又做恶梦了。将她抱在怀里,夜里轻颤惊梦的身躯他怎么可能不知道。有些时候,他还是怕,怕她突然恢复记忆。城里的老大夫说了,她是脑部受重击失去记忆,不知道会不会哪天就恢复了,也可能一辈子都恢复不了……他有私心啊,他惭愧……
“溪儿你想恢复记忆吗?”他用手背轻抚她的脸,心愀如拧。
“记忆……”她抬头,漠然的眼神显示出心不在焉。
“你昨晚又做恶梦了。”她不快乐,他心尖都是痛的。
说到梦,她茫然无际的眼神清明了些许,涩涩瞟了他一眼,皎白的容颜低下去,颊上飞起淡淡粉红。
昨晚的梦,每一点每一面她都记得很清楚,清楚到她有点羞愧。
那镜中女子的脸,赫然是她。
毕竟她已嫁为人妇,却还在梦里与其他男子嬉戏,这种朝思暮想实在太邪恶,她觉得对不起然哥哥。可怕的是,梦现的短发男子就是曾经在遥方郡遇到的江湖俊公子,倒是帘后那道轻紫色的身影有些陌生,却又令她忍不住想亲近……呀,太羞了。
难道她本质上是个水性杨花的女人?于理不合,于理不合呀。
她捂住脸,将头埋进膝盖。
“溪儿!”他郑重其事地捧起她的脸,蹲在土豆田里,顶着浓浓的阴云,迎着寒冷的北风,说出诚恳无比的肺腑之言:“小生是你的相公,你要有什么不高兴不开心的事,就对小生说,小生一定帮你赶走、处理掉那些让你不高兴不开心的事。”
“还好啦……”她瞥开眸子不敢看他。
“要是有什么苦恼,你也可以告诉小生。只要是娘子要求的事,没有小生做不到的。”
“……”
“如果我不在家的时候你害怕,就在屋子外面散盐。住在山里,山精鬼怪比较多,我小时候就用这招。家里买了很多盐,我再告诉你一个小秘密,都是私盐……不过我每次都买两大袋,嘿嘿!”
“……”
“不要伤心啊娘子,有什么天大的麻烦,小生给你顶着!”他拍胸拍得当当响,“小生是你相公,你要记得哦!”
“……嗯,我记得。”她将他的手心按在脸上,暖暖的,会心一笑。
“好,不要刨土豆了,你回屋去照镜子吧!这里我来,我很快就能挖一大篮。”他拉她站起来,扳了她的肩往上堆,要她快快回去做高兴的事。
她点头,拿着小铲子,提起裙尾跑上坡,回头时,他正站在土豆田里,抬头看着她。
抿唇一笑,她羞涩垂眸,迈着轻快的步子回屋照镜子。
远远有风吹来,折断枯枝,发出“咯啦咯啦”的清脆声。
同样是这一天,十六楼的闻人掌柜以无比虔诚的激动迎来数位客人。
这些客人不是一起出现的,而是三三两两分批出现。他们将马儿交给侍者打点后,立即换了马匹找人带路,几乎没在十六楼停留多少时间。尽管如此,闻人掌柜还是叮嘱伙计准备好厢房和一切起居事宜。
这些客人直到黄昏才回来,个个神色惊诧,匪夷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