咦?心中有疑,不用多想地一把捉住宽大袖尾,她不解,“薛大人,你……你为何半点也不怀疑下官?”这家伙素来看汉人不顺眼,照此情形,纵使他不是小偷,薛石也定会编个窝藏盗贼的罪名借故押她去刑部折磨一番,而不是为他说话。
她的疑问似在他意料之外,盯着捉在袖尾的细白五指,他慢慢抬眼,“为何要怀疑你?”
“……”袖尾一扯。
“我送的弯刀,你可喜欢?”
“……”袖尾一松。
“想不到你的眼泪说掉便掉,我真是……越来越着迷于你了,太一!”
怔在原地,薛石何时离开也未察。待公孙太一明白他这话的言下之意是说她方才不过是“装模作样地哭”之后,白牙恨恨咬紧。
擒下黑衣人的那天是九月初二。
九月初八,吉日,皇上回宫,大都一片欢庆。
九月初十,晴空万里,御沟飘红。大明殿,早朝——
心不在焉听着朝臣歌功颂德,薛石垂眼一扫,瞟到斜对面低头含笑的男人。
这家伙真令人讨厌。左看那张脸,虚伪,右看那张脸,狡猾。与这男人同朝为官,真是他生平一大败笔。
移开视线,脑中没来由地浮漾出一张垂泪的脸。
他的泪……是装模作样吧。也是奇怪,瞧到公孙太一的懦弱模样,他竟完全没有厌恶。原本还怀疑他对汉人的厌恶感是不是消失了,今日见到舒南恭,还是讨厌。
太一垂泪,他只瞧着有趣,若是那舒南恭垂泪……视线瞟向舒南恭,全身一颤,薛石脚底升起恶寒。
这些日子忙于皇上回宫之事,政务倥偬,日无闲暇,没空去瞧那晚吓哭之人,差沙沙不花又送了两柄弯刀,没见他回什么,倒是沙沙不花回报,每次见了礼物太一脸色发青。
那些诗是他从耶律德那儿寻得,那家伙爱读儒书,说这些诗能表心意。他的心意……应该表得很坦荡吧,莫非太一不喜欢弯刀?嗯……改送些其他试试。
今日早朝报时的司辰郎不是太一,莫不是真被偷儿给吓到?待会抽空去瞧瞧他……
心神游荡直到天子退朝,众官员步出大明门,薛石缓行其中,正想着去何处找人,身后传来一道雍滑笑声,“薛石,方才刑部尚书说宫中出了偷儿。”紫袍男人负手行来,俊品卓然。
“施大人。”薛石顿步回身,“那人来偷火铳图,已被下官擒下,现交刑部拷问。”
“偷火器者,必有图谋。偷火器制工图,必存铸造之心。”眼角如风中翎羽微微一动,紫袍男人丢下这没头没尾的一句,微笑离去。
私铸火器,等同叛乱。有叛乱,必有战事。
薛石敛眼含笑,眸中隐去些许……兴奋。
若有心找人,那人也并非刻意躲避的话,并不困难。
不知不觉走到紫檀殿边的廊道,拐弯,可见一株金点残挂的桂树。这儿正是他逮到公孙太一偷懒午睡的地方,也是……太一跃树摘花的地方。
接近晌午,不知他是否又偷懒来此?
迎上茂疏错影的枝叶,果然看到檐梁后隐隐露出一截袍角。
也亏他能找到这隐蔽之地。不多想,薛石提气纵上。
原以为会看到熟睡的脸,却不想公孙太一正仰躺着翻书,听到声响侧头,对上一双惊喜的圆瞳。
“薛大人!”
“太一你真是……好雅兴。”不觉尴尬,薛石贴着她在檐顶坐下
他正巧坐压住一片袍角,害得公孙太一翻身不是,坐远更不成,暗暗咬牙,只得小心翼翼撑起身坐在他身边。
【兵来将挡,水来土俺。太一我怕你不成?】
眼观鼻,鼻观心,静静坐了一阵,不见薛石说话,她抬眼,却见他盯着树干一声不吭。偷扯衣袍,他纹丝不动。迟疑片刻,她忍不住开口:“薛大人,那晚你为何半点也不怀疑下官是偷儿?”
薛石微微侧首,扬眉,“怀疑你?你当我是三岁孩童,这点伎俩也分不清?”
好骄傲的一张脸。公孙太一习惯地扬起笑,点头称是。
“嘴上说是,你心里可不这么说,太一。”扫一眼她的笑,薛石直觉认为她在虚应。哂然抿唇,他却不觉得恼怒,干脆趁她问起时解释个明白,“那偷儿是我府上的一个马师,前阵子在兵部闹过,他翻乱文柜,却故意躲在一边,想借我检查火铳图有没被偷时,可知图被我藏放何处,好待他第二次窃取。我便将计就计,故意将图‘密送’资武库锁藏,他果然上当。即使我没能擒下他,那图让他偷去也没用。”
“假图?”
“对。那晚射他一弹,他想跑也跑不了多远,定会失血过多晕倒。宫犬闻着他的血味也能追上。他栽赃你,根本无任何意义。”
也就是说她白白被人劈晕,活该?公孙太一低头翻白眼。
“兵不厌诈。”
诈你个馒头。想到“中心养养”,她的气立即涩闷于胸。虽然这人骄傲的样子很像公鸡,处事却有条有理,心思缜密,没可能不发现她是女儿身吧?或者,送她一些龙阳同好的诗,也是兵不厌诈?
食指扣打膝盖,眼一转,她笑问:“薛大人……”
“被汉人叫得习惯,我竟也听得习惯。”铜色俊颜微倾,“太一,蒙古人之名不同汉人,薛石便是我的名,若要说姓,应是脱脱里台。你明知我心意,唤我一声薛石又如何,何必加那生疏的大人。”
“……”
他突然侧身,一手穿过她腰侧压在青瓦上,吓得她直觉后退,偏偏袍角被他压住,跌成了仰躺姿势。
高大的黑影投在身上很有压力。两人之间仅仅只有一本薄书相隔,明知徒劳,她仍是将书拦在中间,神色戒备。
一手撑在她耳边,一手撑在腰侧,他细看她的神色,莞尔笑道:“太一,你的面具真多,告诉我,微笑、哭泣、戒备,你这张脸上还有什么情绪出现?”
这姿势……她苦笑,试着探问:“薛大人,我……我是男人。”
“我知道。”眼角浅斜,情不自禁绕起散在檐上的黑发。
“你……你也是男人。”
“嗯。”心神全在指间缕缕黑亮乌丝上,他漫不经心点头。
“你……你决定……向着那龙阳断袖之路走去?不后悔?从此不再喜欢女人了?”被他拉住头发,虽不痛,她却不敢乱摇脑袋,脖子僵硬。
皱心拢了拢,他轻哼:“汉人就是虚伪,我既然喜欢,便不会躲着藏着,为了那一点虚伪名声装模作样。若是其他男人,得了我的欣赏,我一样如此。我送你的礼物,可喜欢?”
礼物?早被小姑姑拿去切水果了。
“喜欢,喜欢!”她笑,虚伪地笑。
得她这一笑,浓眉突地紧蹙,为刚毅的脸添得几分戾气,“太一,你不喜欢男人?”
“喜欢,喜欢!”她当然喜欢男人。
“你的笑太假。”伸手捏她的脸,他全不觉得这动作有多突兀。倏地,腰一沉,压近与她的距离,吓得她两肘齐滑,彻底平躺在屋顶上。
“薛……薛大人……”
“薛石!”笑脸在她眼中放大,无形的吐气轻轻喷在泛出荷色的玉颜上,荡出一丝暧昧,“太一,我不勉强你。只是……我喜欢的,就一定要得到。我讨厌的,就一定要打败。这是我脱脱里台一族的骄傲。你可知,我极厌汉人,数年前随世祖南征,我誓要为世祖夺下江北一城,宁可杀不降者六千零一十八,也不放一人。”
“……”这般威胁也叫不勉强?
“太一,能让我不讨厌的汉人……不多。”
“……”
“能让我喜欢的汉人,更不多。”
他的脸越压越低,迫她不得不撑起一掌抵上坚硬的胸,“薛大人……”
“薛石!”他笑,笑里藏刀。
“薛……薛石。”她从,从善如流,顺便用空出的手轻抚自己光滑的脸,“你就……真的不怀疑?”
“怀疑什么?”盯着她滑动的手,眸色变深。
“怀疑我……我……”眼帘半阖,墨睫轻眨,荷色粉颊依稀闪出一丝羞态,素手在玉颜上轻轻抚过。
【快怀疑,快怀疑!看了我这满目惆怅、半羞半开的模样,就不信你不怀疑我是巾帼女红妆。】
他果然怔住,盯看片刻才说了句:“你真被吓住?”
她摸摸摸……闻言手腕遽抖,一路摸到青瓦上。
“薛石……”加一句软语温香,就不信他不会心酥如醉。
“我以为……”顿了须臾,他恍然明白,“你那晚真被吓哭?”
“……”她沉默。对牛弹琴不需要说话。
脸色古怪盯她又瞧了阵,他似下了决定,“太一,你的功夫并不差,没想到胆子居然如此小……”
想继续沉默,但——“什么叫我的功夫并不差?我、我不会武功……啊!”
两颊被他突然扣住,危险的气息越来越近,“太一,到此刻你还要瞒我?
“下官……怎么敢……”
“你身手灵活,那晚也自言幼时习武,岂是不会武功?”
身手灵活等于会武功?这是什么歪理。公孙太一泄气一叹,“薛大……薛石,若说我只会轻功,其他……真是一点不会,你信不信?”
水眸定定然瞅着他,并不若寻常时的虚应。他凝眉沉思,半晌才道:“信。不过……你空有轻巧的身子,日后就随我骑马练箭,也不必被偷儿给劈晕了去。”
“……”
见他不语,腮颊微微鼓起,薛石心中一动,气息喷在她脸上,“太一,你……真不喜欢男人?”
为什么这个笨蛋就是不怀疑?
被他强扣着颌,黑眸中那份侵略不容乐观,眼看他的唇就要……艰难地咽下口水,她急中生智,“久闻薛大人博闻强识,熟读兵书,可知《素书》有云:绝嗜禁欲,所以除累。贬酒阙色,所以无污。”
他微怔,“……知。”
“所以……薛大人,你一定是位绝嗜禁欲、贬酒阙色的英雄。你送太一金刀弯匕,太一当然明白……明白你的心意。只是……”羞怯一笑,眼角微斜,粉脸微侧,她细声道,“你也要给太一一段适应的时间……”
这无意间流露出一段风情,却令深暗的黑眸染上一层幽光。
秋风习习,他口干舌燥。
偷偷敛眼,隐去一闪而逝的古怪,她再接再厉,“昔公孙丑曾问孟子:夫子加齐之卿相,得行道焉,虽由此霸王不异矣。如此,则动心否乎?你可知孟子是如何回答?”
他从来就不读“梦子”。
遽皱的浓眉惹来她轻笑,自己倒先答了出来——“孟子曰:否,我四十不动心。”
“你……”
“你若真心待我,等到我四十岁后吧。”她施施然一笑,“四十岁后,太一定会对薛大人动心,而不会顾忌男女之别。”不管薛石是试探也好,是戏弄也罢,现在的她能推就推,日后离开皇宫,还管什么“我四十不动心”。
盯着她的眼半晌未动,莫测高深,在公孙太一以为他坐化而去时,终于开口:“好!我不勉强。”
挡在头顶的黑影霎时消失,他跳下檐顶,昂首一笑,负手离去。
就这么走了?不是滋味地瞪着那伟岸身影,她俯伏在檐上,忍不住追问:“薛石,你就当真半点不怀疑?”
背影停下,他低头静立一阵,慢慢转身,“兵法有云:智莫大于弃疑,事莫大于无悔。你又何必总让我怀疑你是偷儿。初时,我的确怀疑过,只是……”薄唇飞笑,他的声音低下,眉间却是狂傲,“我既倾心于你,自当不疑不弃。”
语绕桂枝,金色阳光散在高大身影之上,星星点点,斑驳摇曳,像极了夜幕中闪烁的无穷星子。
咚!那一瞬,仿佛被落地的流星砸了脑袋,砸得公孙太一晕乎乎,心情跌宕起伏。
她从来不知道,一个人说话也能说得这么铿锵有力、掷地如金石丁冬。当真不是试探她,不是戏弄她,而是真的倾心于她?
看天,一碧如洗。看地,落影斑驳。
很正常啊,可为什么……
右掌慢慢移向胸口,五指轻轻触碰光滑的衣料,正考虑要不要按下去,脉搏突地一跳。她惶然瞪眼,掌心完全压下。
扑通扑通!跳得很急……完了完了,不过是一句掷地有声的话,她的心啊肝啊为何扑扑悸动起来。
——我既倾心于你,自当不疑不弃。
好,她倒要看脱脱里台薛石能不疑不弃到怎样个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