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宫外就麻烦了……
公孙家训第五条:吾辈做任何事,无论好坏,切记不可留下蛛丝马迹引人猜疑。
薛石撞见什么他无从考究,但不让一个人注意自己的最快方法,就是用另一件更重要的事引开他的注意。如若没有……嗯,他不介意制造一件……
黑瞳转一圈,低垂的眼帘隐去些许黠慧神采。
借着喧闹,细瘦身影巧妙地躲开众人视线,消失在大门外。
滋事,通常在深夜。
这一夜,月黑黑……
兵部潜入一道黑影。
夜行衣,面覆黑巾,黑影灵敏轻巧地躲开机关暗器溜入衙内。进了耳房,黑影翻箱倒柜一阵,似在寻找什么。片刻后,黑影叹口气,不顾满室狼藉,如来时一般悄悄离开。
又一夜,月高云低……
皇宫奎章阁,三楼偏僻角落的一扇雕窗被人轻轻推开,一道黑影由内跃出,贴壁立于窄小窗阶上,黑影将窗掩闭成原样后,轻巧跃下。
一缕飞发随着黑影的落地划出完美弧线,缓缓落在腰后。黑影晃头之际,前方突然出现一团火焰,火光漫延,片刻,皇城宿卫兵甲整齐,如天神般围在奎章阁四周。
“哼,今天看你往哪儿逃。”
随着一道冷笑,弓箭手后走出两名官袍男子。
糟。暗叫不好,黑影觑个空隙,提气向一旁的茂密大树跃去。
弓箭齐齐转向,不知哪位宿卫长说了声“放箭”,弓箭手拉满弓弦正要放射之际,一道威严的声音适时响起:“住手,你们想误伤薛大人吗?”
宿卫长抬眼,只见另一道身影紧追黑影离去,前后距离只差一丈。暗叫侥幸,宿卫长看向说话之人,“耶律大人……”
“快追。”耶律德挥手,也跃上树追去,却又怕这是调虎离山计,只得心痒放弃。他让奎章阁四周的宿卫隐去身形,自己随在追兵后。
另一面——
无风无月的夜空下,黑影在树梢宫檐上翻跃奔走,如履平地。逃到一处僻静宫殿,黑影回头见追踪之人紧咬不放,心知再这么逃下去,被追到的绝对是自己。
飞快扫了眼四周,牙一咬,黑影纵下殿顶,身形一晃,匿去踪影。
在黑影消失时,薛石已追至,见黑影隐入殿内,他微微一笑,翻身落了下去。袍角垂落,凝眸四下一扫,慢慢走向一扇半掩的门扉……
暗处,黑影紧张地捏紧拳,手心一片****。别发现别发现,他躲藏之处十分隐秘,这人应该不会发现……
黑靴踏上一格台阶,薛石突然停下步子,想了想,将抬高的那只脚慢慢收回,转身。
这是一处冷僻的殿院,院内种着三棵樱树,地面和台阶上落满花瓣,看得出很长一段时间未曾打扫。
皇上北巡,皇后嫔妃、王爷大臣全伴随圣驾,大都皇城只留守城官兵,宫人竟也怠慢起来。薛石暗暗摇头,慢慢走到一棵樱树下,片刻又走到另一棵下。
在院中来来回回走了三圈,他转身向院门走去。
黑影悄悄吐口气,额上滑下一滴冷汗。他就说自己没这么容易被发现……闭眼沉淀思绪,思考了一下待会向哪个方向走,再睁开时,一双带着讽笑的眼正灼灼盯着他。
身子一颤,他使劲闭眼再睁开,不信刚才明明迈出院门的男子为何突然出现在……樱树下。
怎么办?逃?
负手于背,薛石昂首:“怎么,还不肯下来?树上风景好吗,这位……公子?”
会自投罗网的是猪。黑影偷偷翻个白眼,急中生智思考脱身方法。幸而今晚蒙了面,若全力使出轻功,应可以逃脱……
“要我接住你吗,公、孙、司、辰?”薛石冷笑,看着蹲在树上的人绞尽脑汁,冷不防丢出一颗火药弹。
双拳一紧,黑影抬眼迎上一对犀利的乌瞳。那瞳中是惊喜,是疑惑,是兴奋,甚至还流转着那么一点点的……喜悦?
黑影不明白薛石此刻的眼神是何意义,但他相信自己将眼中的一抹惊讶隐藏得极好。
见他不动,薛石收回视线,来来回回在树下踱步,笑道:“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公孙司辰是聪明人,就算你今晚逃了,日后我照样能将你抓回来,私入皇宫、意图盗窃皇宫财物、偷窃兵部机密文书、通敌叛国,随便一个罪名够你掉脑袋了。”
“……”
“你想知道我是怎么猜到你躲在树上?”
错,他在想日后怎样来个一问三不知。没看到他的容貌,任薛石今晚怎么猜,也只能是猜,没凭没据他能耐他何?
“公孙司辰,你在想我没凭没据,如果今晚不抓下你,日后便无证据拿你归案,是吗?”薛石扣打树干,浓眉一蹙,抬头凌厉瞪眼,“你当真以为今晚能从我手上逃掉,不受……半点伤?”
“……”他不想受伤,若近身搏斗,他的功夫的确拿不出手,可若说全身而退,以现在的情形看机会又不大……两般权衡后,黑影无奈叹口气,轻轻跃下,乌发飘扬,不落半片樱瓣。
这个举动,无疑承认自己就是公孙太一。
拉下面罩,公孙太一的第一句话是:“薛大人,你误会了。”
薛石退后一步,眯眼盯他半晌,才缓缓一笑,“哦?怎么个误会法?”
“第一,下官是堂堂正正举荐入宫,绝不是私入皇宫。第二,下官今晚去奎章阁,只是为了还书,绝对不是盗窃皇宫财物。第三,下官从未偷窃过兵部文件。第四,下官绝不会通敌叛国。”
“好个伶牙俐齿,公孙司辰,你胆子不小。”
公孙太一微怔,不由得苦笑,垂眼道:“下官……下官……”
“你这模样,要我怎么信你?”薛石绕他走一圈,也不管宿卫有没有追对方向,啧啧有声:“公孙司辰,我有没有告诉过你,其实我想做的是刑部尚书。无论嘴巴合得多紧,我都有法子让那人说实话。”
双肩微抖,公孙太一面露惊惶,“薛大人,请听下官……”
“不用解释。你现在的话能有几分可信呢,公孙司辰?我先将你压入天牢,重刑伺候,到时还怕你不解释个够,哈哈……”
狂放却低沉的笑响彻耳畔,公孙太一暗暗心叹。此人本就厌恶汉人,听他口气分明想屈打成招,悠悠苍天,今晚若不取得此人信任,他在宫中的日子……难了。
公孙家训第六条有曰: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少一事不如没有事。
被人诬蔑是一件非常麻烦的事,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皇宫虽不是他留恋之地,现在离开未免可惜……
眼睫轻闭,睁开时,又是那懦弱胆小的司辰郎。
垂头恭敬而立,他轻问:“不知……不知怎样,薛大人才肯相信下官。”
薛石勾出不见暖意的笑,将问题抛还给他:“深夜蒙面在宫内行走,偷入奎章阁,怎样,你才能让我相信?”
可恶!公孙太一闷闷低头。早知如此,他才不要制造什么“另一件重要的事”。
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悠悠苍天,太一我、我我我、悔之晚矣!
吞下一口抑郁闷气,他后退一步,冲薛石长长一揖,“薛大人,下官今夜如此,实在是有不得已的苦衷。”
“哦?”他负手而言,看他的眼神犹如猫儿看一只老鼠。
“下官自幼对星相极有兴趣,沉迷不能自拔。年长后,又闻郭守敬郭大人之名,所以入宫拜师,想得师傅教诲,为朝廷效力。今夜这番模样,实在是……”轻轻一顿,不等薛石开口,他再道:“今日晌午后,下官精神恍惚,粗心将墨汁溅在师傅留下的稿本上,一时惊慌,故想趁夜补救。大人若是不信,现在便可随下官一同去奎章阁,师傅的稿本放于三楼。”
眯眼盯着他,薛石突抬头看树。
不等他言明,公孙太一已知他想问什么,抿唇道:“下官儿时顽皮学了些功夫,薛大人天生奇才,十八般武器样样精通,兵法阵术了得,我朝无人能及。下官资质驽钝,刚才在薛大人面前实在是班门弄斧。”
马屁要拍,还要让人受之无愧,这才叫拍得好拍得精。看薛石的表情,很显然他拍得不错。
“其实……下官胆小。”公孙太一借机缩缩脖子,“古有云:伴君如伴虎。下官虽然只是小小司辰郎,身处皇宫也常是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时时惶恐,就怕得罪大人,性命……性命难保。”
偷偷抬眼,本想探看薛石反应,不想一道黑影闪电般袭面而来,公孙太一心中惊骇,只来得及跳开一步,两手不禁捂上眼睛。
一道劲风扫过脸颊,感到有一物停在耳边。风声过后,他放开手,见薛石正缓缓收回停在他耳边的拳头,目光诧异。
“薛……薛……大人?”
薛石盯着自己的拳头看了片刻,突冲他一笑,“公孙司辰,你这反应,沙场上不知可以死多少回了。”
“……”垂头,他瞪看地面,战战兢兢。
“公孙司辰解释完了吗?”这公孙太一轻功虽好,近身搏斗却宛如一个完全不会武功之人,说的话条理分明,头头是道,倒也没有疑点。
“完……完了。”
“公孙司辰似乎还忘了解释一件事。”猫看老鼠的眼神又出现在薛石眼中。
“什么事?”悠悠苍天,他十句话中至少有七句是真的,这人还不信?
“你去兵部捣乱,所谓何事?或者,你想找什么?”末一句,薛石语气严厉起来。
“兵部?”公孙太一微怔,飞快抬头,坚定道:“薛大人,自上次取回《灵宪》,下官再未去过兵部。大人不信,下官可以发誓。”
他不过趁皇上北巡,夜里在皇宫多晃了两圈,扮鬼吓吓宿卫而已。原想宫中出了诡谲之事,薛石的注意会被引开,没想到被他逮个正着,真是……那个……郁闷!
薛石听他此言,脸色乍变。突然欺近他,扣住下巴抬起他的头,目光犀利,“你未曾到过兵部?”
摇头。
“今晚出现在奎章阁,只为修补稿子?”
点头点头。
“如此说来,这些日子宫里常有盗贼出入,不是你?”
盗贼?闻他如此形容自己,公孙太一顿时不高兴,他公孙家可不屑为盗。当然,不可能全盘托出自己“闹鬼”之事,心中微沉片刻,他只说道:“薛大人若不信下官,尽可去查。下官****在太史院,绝不会潜逃。”
两指微微使力捏住颌骨两端,见他吃痛蹙眉,薛石眼中划过一道凌光,突地放开,淡淡道:“你走吧。”
“薛大人相信下官?”为了日后免遭诬陷,还是问清楚比较好。
“你的事,我自会去查。怎么,不走?想去天牢?”
“不不不,多谢薛大人,下官告退。”顾不得再问他为什么相信自己,公孙太一长长作揖,飞快离开。
寂静宫院,突然起了风,吹散乌云。邈邈明月下,樱瓣簌簌飘落,寂寞空庭宛如人间仙境,摇落万般风情。
一道刻意放轻的脚步声慢慢接近樱树下的沉思者。
薛石不回头,突然开口道:“耶律德,什么时候追来的?”
身后响起数声隐忍压抑的笑声,笑声歇后,才听耶律德道:“在他说——薛大人天生奇才,十八般武器样样精通,兵法阵术了得……的时候。”这奉承真好,他也可以学学。
“你信?”薛石转身,肩上栖息着数片樱瓣。
“信呀,公孙小哥说得句句属实。”又是一阵吃吃的笑。
薛石横他一眼,“少装傻,你明知我问的不是这个。”
掩饰地咳了数声,耶律德无奈摊手,“信不信,你不比我清楚?唉,皇上北巡,我原以为留守大都能落个清闲,没想到……唉、唉、唉!”连叹三声,他收了笑,“咱们手中有饵,不管什么鱼,还怕它不上钩?”
“饵?”薛石耸肩,拂落肩上樱瓣,重重踩在脚下。
香饵之下,必有悬鱼。
如果不是公孙太一,潜入皇宫和兵部的必定另有其人。那人在兵部翻得一团乱,又于皇宫四下探找,想找什么?
如果是公孙太一,他今夜的话则不可全信。奉承之外,这话有几分真,几分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