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分真,几分假?
逢人只说七分话,虚虚实实,假假真真。公孙太一那一夜的话,并非编造。
公孙家训第一条:吾乃观星世家,立世,当以观星为首要目的,当以绘星图为首要之志,当以收罗世间一切星图著作为首要准则。
——这是公孙家世代子孙必须牢记的“公孙三要”。
家训,从哪一代老祖宗传下已不可考,既然排了“第一条”,当然会有第二条第三条等等。随着一代传一代,有些祖宗们感慨世事变迁,醒言察身之后,在家训后添得三六一十八条。
一添,再添,再再添……祖宗添得不亦乐乎,添到这一代已是近百条。
身为公孙家子孙,理当熟背家训,若是记不得太多,又该如何?
呐,答案是——除务必牢记第一条外,其他,没关系。
这“公孙三要”,公孙太一自认已融入一言一行之中。
此外,公孙家还有一个最大优点——虚心。
懂一者,必懂二。既为观星世家,与其相关的天文地理、律历术数,乃至算经、阴阳之流,皆需涉猎。然世间能人异士多如牛毛,非他公孙氏一家能观星有得。除了自小教导子孙观星相画星图之外,他们亦会收罗世间能人异士研究之所得,纳为己用。公孙太一入皇宫可不是好玩,他既要将宫中深藏的奇文异志翻抄回家中收藏,也要将星相官所绘的星图逐一翻画。
为何不干脆将奎章阁的星相阴阳藏书偷回家研究?
哈,开玩笑,这世上最不值得偷的东西便是书。偷了又如何,惊动皇上,反而会悬赏天下,无异于引火自焚。
书乃纸载文字,他看一遍,抄一遍,再将原书还回奎章阁,于皇家无任何损失,他公孙家也得了学问,一举两得。至于星图,他看中的则是皇家的观星仪。春夏秋冬四季交替,星相流演变幻,公孙家的祖宗们早画了许多。然而,星生星灭,正如人之生老病死,代代相传却又变化无穷,人之肉眼比不得精确的观星仪,皇家收尽天下能工巧匠,宫内观星仪个个精妙无比,待他得到这些观星仪的精确制图后,不回家原样做一个在爹面前炫耀,他就不叫公孙太一,哈哈……
“公孙司辰,你起得可真早。”
耳边传来戏谑的声音,引回咧嘴傻笑者的心神。
咦,薛石?四下张望,没错,皇宫司天台,远远零星站着几个宿卫。
“薛……薛大人?”
“公孙司辰似乎很不高兴见到我?”嘴角挂着傲慢的笑,司天台上慢慢走下一人,初起的晨光在他身后摇曳,紫袍迎风,袍上散花似坠。
五月初晨的风带着湿气,卷起淡淡花香送入鼻息。天际,一颗启明星若隐若现,再过半刻,太阳便完全升起来。
“怎么……敢,下官怎么敢。”公孙太一微微一笑,不认为他的出现是好事。
五天前,他将偷出借抄的稿本还回,被薛石逮到,原因他已经解释了,放他离开,至少表示薛石不会为难他。他汉人的身份无法改变,这人若仍然看他不顺眼也没办法。
“****上司天台,公孙司辰当夜所言果然不假。”乌眸眯起,薛石挑剔地审视他单薄的身子。
皇上北巡,留守官员仅负责日常事务,警戒之心常会松懈。天色若即若明,他虽一身官服,却未戴官帽,及腰黑发迎风长长,可见随兴之至。薛石突然忆起观流星之夜,月下,黑发垂腰,闪烁出缎绵般光泽……眉心猛地一蹙,他暗惊自己竟在此人面前恍了心神。
大忌,兵家大忌。
他这边脸色阴晴变幻,公孙太一在那边偷觑两眼,连连点头,“薛大人相信下官就好。”突然想到这些天困扰自己的问题,他求问道:“下官蠢笨,薛大人那夜是如何认出下官?”
薛石警然回神。
如何认出他?
这个问题不难,当他从奎章阁落地的一瞬,他就笃定。说这笃定从何而来,也不过是……是那一缕飘落腰间的乌发而已……
眉一皱,心头升起阵阵怪异。薛石冷冷一哂,跳开这个问题,“本官能认出你,是你的荣幸。”
好……好想给他一脚。吞吞吞,公孙太一硬生生吞下冲到喉头的火气,慢慢点头、微笑,“是是,这是下官的……荣、幸。”
虚应之间,两人一前一后登上司天台。
俊乌遥遥跃出天际,金色光纱飘荡,照耀在深黑色的浑天仪上。铜趺盘底,中悬弹丸之球,巨大的铜圈层层绕在弹丸外,拟出浑天之象。
“公孙司辰……”见他全神贯注站在仰仪前,薛石忆起等候在此的目的,视线片刻不离,“你可记得当日去兵部,我在树下射试的兵器?”
“兵器?”公孙太一侧首想了想,恍然大悟,“哦,火铳对吗?”
“对。当日缺陷甚多,近月已有改善。”薛石面露微笑,等着鱼儿开口。
这鱼儿的疑点不大,说的话倒也可信,但只要有一点怀疑,他便不能放过。今日原本是耶律德前来,瞧到那家伙不怀好意的笑,他一时改变主意,便自己来了。
他提了话头,若鱼儿顺着他的话旁敲侧击,必是心怀鬼胎,若鱼儿刻意避开话题,也不得不防……
“我朝有此火器,薛大人功不可没。”公孙太一奉承一句,视线转回仰仪,片刻后,身边没了声响,他分神瞟去一眼,见薛石神色不善,似乎他说错什么话。撇嘴想了想,他不由得补充一句:“下官愚昧,对兵器……少有研究。”
他很想问:薛石你一大早闲着没事,跑来司天台想干吗,找我麻烦啊?
薛石等……等了半天,只听他说这两句,骄傲的眉头皱起。
这鱼儿似乎与他想得不太一样,上了司天台后就像换了一个人,不再对他虚应,整张脸几乎贴上仰仪。
目光跟着清瘦身影在司天台绕过一圈,最后,见他趴在地上不知看什么。薛石缓缓走到他身边蹲下,眼神闪了闪,定在一张痴迷的脸上。
几经试探,这公孙太一善于伪装,口滑舌巧,却不见得是什么大恶之徒,若说他精明,却傻傻站着被球杆击伤,包扎伤口时,口中城隍小鬼念念有词,听得他……想笑。在樱树上逮到他,他非但不逃,反而跳下树解释,确实是在他意料之外。或许,这人真没什么可怀疑的……
信任感一起,心中的怀疑立即退至五里外,薛石对公孙太一的厌恶顿时减少许多。
再度看向那张聚精会神的侧脸,竟觉这脸犹如生了磁石一般,令他移不开视线。
他生得俊秀,薛石知道。平日相见不是垂头便是目光飘散,从不与他直视,更不会昂头露出整张脸,此时嵌在蓝天之下,有着说不出的……说不出的……
眉一皱,他咳了声,原想引公孙太一注意,却见他盯着天空状如炮口的白云,一手在纸上写写画画,随口道:“薛大人神勇,十八般兵器样样精通。真的什么兵器都会吗?”
薛石闻言挑眉,盯他看了阵,确定他的心思不在说话上,否则不会有这么随兴的语气。
“大丈夫当然要十八般兵器样样精通,就算不能全精通,也要有所研究,有所涉猎。”
“是吗……”听得心不在焉,公孙太一仅是浅浅一笑。
一笑,风卷云舒……惊雷动。
流星之夜,他闻香一笑。
坠树之险,他释心一笑。
今日,他遥看云飘云走,散漫一笑。
云流白,日渐炙,这一笑,炫了薛石的眼。
呆呆盯着唇角弯弦……
这张汉人的脸瞧上去似乎满顺眼……
公孙太一未察他的僵硬,一心二用的结果便是将心中所想说出了口——
“古有云:骄者必败。薛大人啊,不能太骄傲,月盈则蚀,水满漏滴。天是如此,又何况人。”
敢说他骄者必败……炫什么眼,公孙太一与他命盘不合,八字不合,怎么看怎么不顺眼。他怒极反笑,“公孙司辰读书不少呢。”
“不多不多。”公孙太一终于聚起心神,听他语有讽意,不卑不亢颔首……不不不、不卑不亢?他不卑不亢?
半趴在地的人一跳而起,白着脸急道:“薛……薛……薛大人,下官方才……”
“你方才说得很好,很、好!”脸色难看地盯着故态复萌的黑头顶,薛石冷哼。
汉人多狡,汉人多狡!该死的,他竟然被一个软棉棉的汉人弄得……弄得……他不是来放饵的吗,怎可被一条鱼弄得心浮气躁?
哼!瞪一眼垂头的清瘦之人,薛石愀然拂袖。
“公孙司辰,你好、自、为、之!”
六月的兵部寂静如沙,风过朱门,竟是悄然无声。
正厅内,在薛石查验着手中新制的紫铜火铳,且一心二用听沙沙不花在耳边说什么的时候,耶律德正怀抱一只大西瓜走进来。
“薛大人真是勤快,这么热的天还守在兵部?”将西瓜放在桌上,一身暗花缂丝袍的耶律德从桌柜中翻出一把无柄的长弯刀,嘴里抱怨着。
“近日没动静,你倒轻松。”眼不离掌中火铳,怡淡的神色似全不受六月酷暑的影响。
“非也,非也。虽然公孙司辰没什么可怀疑,我也没闲啊。”手提弯刀冲西瓜比划两下,耶律德对准那碧如玉色的条纹……
冷冷的嗓音响起:“这是眉尖刀,不是西瓜刀。”
刀形似眉,装上长柄便可战场杀敌。被他用来切瓜,莫说他心疼,只怕这刀亦会悲鸣。
“切脑袋和切西瓜一样。”手起刀落,刃上已是见红。
!又是四刀,西瓜切为八瓣,刀刀红瓤坠。
“吃西瓜吃西瓜。”也不叫人,耶律德独自抱了一块啃起来。
毅色冷眸扫了眼他随意的缂丝袍,提醒:“皇上北巡,你倒是自在。”
“唔、唔!”吐出瓜子,满嘴红瓤之人毫不在意地点头。啃完一块,又拈起一块啃了大半,才得空抬头。看了眼薛石手中的东西,他皱眉道:“怎么,加固好了?”
“嗯。”薛石走到厅门边,瞄准院内茂密大树上的某一点。
以往的火铳不仅火药焚烧后尾部烫手,发射数十丸后,铜身会禁不住爆裂之气而裂开。如今加厚了铳尾火药室的厚度,并在外部加套铜箍,坚固不少。
眯眼盯着浓密枝杆上的某一眼,高举的火铳却丝毫不见动静。
噪噪蝉鸣响起,毅色眸光透过层层绿阴,仿佛回忆……
“沙沙不花,吃西瓜吃西瓜!”拉着木直而立的人,耶律德大咧咧叫道,“跟我客气什么,兄弟。”
“谢耶律大人。”沙沙不花找来一块干净软布拭净眉尖刀,暗暗摇头。这刀铸锻出来,若只是切西瓜难免可惜。回首,望一眼怅怅然立于门边的身影,他垂眼又是一叹。
小王爷又在发呆了。一个月来,发呆的次数越来越多,若是病了,他如何向北巡归来的王爷交代?
五年前,他尚是军中一员小将,便已闻薛石之名。除受其父英勇之名影响外,他亦听说薛石自幼骁勇,猿臂善射,挽弓二石强。四年,平定西北宗王叛乱,他亲眼目睹薛石拉弓射叛王之首。果真是挽弓满强,百丈距离,一箭穿透叛王胸膛。那箭甚至透过叛王肉身,射串起身后的三名士卒,最后狠狠钉在地上。
当时,薛石也不过是小他一岁的双十年纪啊。英伟资貌,众兵望之如神。至此,对强者的敬佩令他唯薛石马首是瞻,自愿随其左右……
对于二人的怜刀之意,耶律德感不同、身不受,丢开瓜皮随口问:“你们刚才说什么?”
薛石瞥他一眼,淡淡道:“公孙太一。”
“哦?”耶律德双眼一亮,“沙沙不花,查到什么?”
“属下刚才说到公孙司辰是举荐入宫,并不是从星历生中升拔上去。举荐者是太史院吴教授。”
“还有呢?”
“皇上北巡后,公孙司辰留守太史院,每天清晨必会登上司天台,一个时辰后下来,接着去奎章阁。白天在奎章阁读书画图,偶尔会将白天未读完的书或未画完的图带回寝舍,灯烛点至夜半。夜里,他亦会上司天台观星,短则一个时辰,长则两个时辰。若下来得晚,宫中宿卫夜间巡视多会见到。”
“的确没什么可疑。”
丢开西瓜皮,耶律德拍拍肚子,听沙沙不花道:“公孙司辰每隔九天一轮休,休息前一日出宫,住在城南一间宅子里。宅子不大,主人是位姑娘,也姓公孙,是您当日在一尺水酒楼上瞧过的姑娘。公孙姑娘在千步廊街开了间小店,名为‘文房四宝’,以售卖笔墨纸砚为生。她出门总是戴以白纱,邻人都说未仔细瞧过公孙姑娘的容貌。”
“我见过?”耶律德睁大眼,见沙沙不花望向薛石,才知这家伙根本当他这个兵部侍郎不存在。他也不生气,咬着西瓜仔细听。
“公孙司辰与那姑娘……”沙沙不花突然停了口,引得薛石回头一瞥。
“怎么?”
沙沙不花瞧他双拳紧握,支吾片刻,才小声道:“公孙司辰与那姑娘似是……两情相悦。”
“********,自古皆常,那些软棉棉的汉人更好此道。沙沙不花,行兵打战你也不是没见过女人,这么一句倒让你迟疑起来?”轻笑一声,薛石并不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