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封,又称汴梁、汴京、东京,六朝皇都,岳飞抗金之地,但它最著名的特产却是一个人——包拯。
站在城门外,盯着城楼上刚劲有力的“开封”二字,澹台然想起说书先生的调子。他摇摇头,将那些有的没有的乱思绪赶出脑袋,随着来来去去的行人进了城。
人群熙攘,他踩着前人的脚印往城里走,听着不同腔调高高低低的寒暄吆喝,犹豫着要不要找人问问云门在哪里。
啪!一柄折扇横空出世,拦在他前方。
扇面一角,青色螳螂栩栩如生,空白处书以“伺机”二字——伺机扇。
一时愣住。
这扇子他见过,不就是拿在……惊喜抬头,“溪儿”二字含在舌尖正要吐出,却在看清执扇之人后硬生生吞下肚,一口气卡在喉咙里不上不下,呛得脸皮抽筋。
“我家小姐诚邀澹台公子,东郊木鱼寺璇玑亭,听钟品茗,剪花移瓶。”素袍玉面的年轻公子收了折扇双手托上。
“……”
见他怔愣不语,素袍公子莞尔一笑,再道:“我家小姐说,见扇如见人,一柄伺机,一点玄机。赴不赴约,全在公子意思。绝不……勉强。”话虽如此,托扇的手却不动分毫,深黑双眸仿佛密叶云覆,半垂半等,不见光芒。
澹台然没让素袍公子等太久,回神之后,几乎是用抢的将折扇夺过来护在怀里,“我赴我赴!”她终于给机会听他解释了,天助也天助也!
素袍公子侧身一让:“在赴约之前,请澹台公子随我去一个地方。”
他怕有变,赶紧将折扇放进胸口,上下打量素袍公子之后,怀疑地问:“去哪里?”
素袍公子毫不犹豫掩住鼻子:“澹台公子几天没洗澡了?”
“……”
“衣衫邋遢,状如乞丐,如何赴我家小姐之约?”
“……”
“还是随我来吧。”扬唇浅笑,素袍公子转身前行,笃定了他会跟上。
他拉起衣袖放下鼻下嗅嗅,抿抿嘴,快步追上。行走间,他期期艾艾小声问:“不知……兄台怎么称呼?”
“澹台公子叫我石勒即可。”素袍公子脚步不停。不多时,便来到一处客栈。石勒早已订房,一入客栈便命小二搬进几桶热水,床上放着一套棉布新衣。待房内热气升腾,他让澹台然进去,自己则守在外面。
澹台然一心想着可以见到溪儿,热血沸腾,兴奋难耐,没多犹豫直跳浴盆,将自己洗个干干净净。洗完,石勒要帮他擦头发,他红着脸不敢劳石公子大驾,自己将头皮都快擦去一层,当时已过巳时。等他头发干了、用根细筋绳束好,石勒拿着梳子将他额边散乱的发丝梳到眉角,左右端详,似觉得不好看,转而直梳后方,前后斟酌,又去了一刻功夫。
坐在镜子前面,瞥到石勒放下梳子,他立即跳起来:“现在去!”
石勒似笑非笑往他肩上一按。他乖乖坐下,心头却似蚂蚁在咬。
“都快午时了,公子还没用饭。”石勒绕着他左走一圈,右走一圈,最后拍掌:“我现在带公子去吃饭。吃完饭,有了精神,才能和我家小姐听钟品茗、剪花移瓶。”
“好……”他乖乖跟在石勒后面出了客房。没走两步,石勒驻足,他收势不及一下子撞上去。石勒稳如泰山,转身递给他一件东西——
“这封信是澹台公子的。”
他睁大眼:是哦,笔梦让他交给云门门主的信,刚才和脏衣服放在一起,差点就忘了。“谢谢。“他万分感激地接过来,放进怀里。
石勒眼光落地,浅浅一笑:“澹台公子客气了。”引他出了客栈,来到酒楼。
酒楼只看外面的招财石兽就足够气派,绝对是他拉了杨爵才敢进去的。瞧,仅仅是大门外的台阶就有七层。站在酒楼外,他抬头,匾上写着三个金光闪闪的大字:天厨策。
“天厨策是开封五大名楼之一,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只要能吃,这里一定吃得到。而且……味道让人留连回味。”石勒轻声将酒楼背景告诉他,转眼引他进了二楼雅厅。还没坐定,立即有店伙计端了茶水进来。
满桌鲜艳,一顿饱食。
吃完,当然是上路……是说步行到东郊木鱼寺的璇玑亭。
石勒的步子不急不余,他跟着走,纵然心急也不能走得太快。一路春芽绿意,清风拂面,丽日当头,暖暖游人醉。
等他们拐入一道弯曲的绿木小径后,石勒停步,抬手往前一指:“璇玑亭就在尽头。我家小姐已恭候多时,澹台然公子请!”
遥遥尽头一座六角碧绿琉璃亭,轻纱徐徐荡漾,隐约可见一抹纤细身影背向而坐,身影边奉茶的侍女赫然是孙子子。
真的是娘子……他浮起傻笑,只是笑容没保持多久便沉下去,随之浮上的却是心慌。见不得,会还难,思之成狂,终日混沌;及近时,心未死,意难测,辗转忐忑,雀跃难平。
小径两侧植有槐树柳木,春日的柳絮纷纷扬扬,漫天飞舞,形如弱波之上翻飞的雪花,远远无限,风写幽情,应了一句“情绵绵而方远,思袅袅而遂多”。
已经听不清石勒在他耳边叮嘱什么了……脚,慢慢迈开,向绿木尽头的璇玑亭挪移。一步,两步,三步,心存怯意,步履迟疑;四步,五步,六步,心如鼓锤,步履加快;七步,八步,九步,屏起呼吸,快步小跑。待站到亭外,轻纱拂上脸,痒痒的,软软的,他已经手足无措。
亭内圆桌上放着一面镜子。
杏色春衫,广袖绯袍,背坐之人闻声却不动。
孙子子看了他一眼,弯腰在自家窟主耳边提醒:“小姐,他来了。”
背坐之人勾勾手指,眼睛仍然盯着镜中的自己。须臾,身边一阵凉风,一块碍眼的物体出现在眼角余光的范围内。轻一眨眼,清碧色的眸子悠悠偏移,眼底有一刹那来不及隐去的不舍和依恋。
与他眼光交汇,以为他会先开口,不料,他像被人点一样呆立不动,眼睛也不眨一眨,脸之表情微微有些扭曲,不知是喜还是其他。对视良久,她眼光落地,垂睫一叹:“跟着我,干什么?”
发辫整洁,额前发尖处绘下两条垂柳,将一张绯色容颜生生破成两块。炭线勾魂眼上染了一层金紫色,晶亮灼目,妖颜惑众。
精致!精致以近妖!
他张张嘴,却不知如何开口。人就在眼前,他不能叫她溪儿,她会生气,他不敢叫她娘子,她会生气;她的素颜,他已多日不见,她的笑靥,他已不敢奢求,虽是薄薄一层油彩,却也浓浓一层油彩,依稀熟悉,依稀陌生,依稀……牵扯住心中一脉……
“你想看到什么时候?”她弹开折扇掩住脸,碧色双眸欲语还休。
他抖了半天唇,憋出一句:“小生澹台然……”
“澹台公子是聪明人。”扇面是张狂彩墨的花中之王,牡丹团团簇簇,娇红嫩黄,上有蜜蜂两只,叶边蛱蝶两片。扇角是数行小楷体,起首一行是“我今官闲得婆娑”。
“我……”
“既然你什么都不要……”她微笑起身,慢步向亭外走。他趋步相随,犹听她道:“那么,以前的荒唐事,你我一笔勾销。救命之恩,荒唐之戏,两两相抵。我们两清!”
——从此以后,你我便是陌路人。
他听明白言下之意后,急道:“不是……不是不是……我们、我们可以重新开始。”
“哦?”她不怎么在意地扯动嘴角。
“小、小生澹台然,见过姑娘!谢、谢姑娘垂青,愿姑娘万古长青!”他抱拳长长一揖,抬头时,她已经走出丈远。他小跑追上,紧紧跟在她身侧。
柳絮悠悠荡荡,在天际间自由自在,不少絮绒栖落在发间、衣领,软棉棉的白。见她头上落了几点白,他忍不住抬手扇扇,扇不走,他不甘心,不由鼓腮去吹。她闻风偏首,眼中映出他腮帮圆圆的憨样。
两人站得近,他若真把这一口气吹出去,只怕是吹到她脸上。她的脸他又不是没摸过没吹过,以前恣情恣意,如今却小心翼翼,彼情此景两相比较,一时有点心酸,有点尴尬。
僵硬半天,他讪讪捂住嘴。
她神色自如,手中徐徐摇着牡丹扇,疏影横斜的香气窜入呼吸,牵心动肠,是他从未闻过的软薰。
“你我……”她瞥他一眼,“不曾开始,何来重新。”不顾他表情数变,她又道:“我心中早有所系,你的欺骗我可以当作没发生过。”
“我、我们对着天地拜过堂,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他又急又慌,忆起伽蓝那日扶她出轿的天姿公子,急慌之中又夹了些嫉妒。
“我不喜欢你。”
“可我喜欢你啊……”
“荒唐!”她沉下脸,妖容不怒已冷。
“我只想求你原谅我……”他心酸不已地缩肩垂头。
“原谅你?”她抬首一笑,“要我原谅你也不是不可以,除非……泥人开眼,木人皱眉!”
泥人如何开眼?木人如何皱眉?两般不可能之事……迎面一阵春风,他只感到凉心入骨。
“请问澹台公子,你娶的是谁?”
“……”
“说!”
“是……是溪儿……”
“我是谁?”她转扇冷笑,“睁大你的眼睛看清楚,我是谁!”
妖容涨天,他一时恍惚迷惑。
收扇在他下颌一抬,妖容睥睨冷漠,字字诛心:“吾乃七破窟饮光窟主,计冰代!汝又何人?”
质地纯和、微带凉意的乌木扇柄抵在肌肤上,就像冰凉的银剑在记忆的长河划下一道裂缝,汹涌的记忆从裂缝中呼啸而出——
遥方郡喧闹的街边,她拈着扇子爱不释手,他许诺要赚好多好多银子给她买胭脂,她听后一笑,半挑眼角,用扇柄抬起他的下巴……
也不过是……数月前的事……
乌木扇柄蓦而收回,她转身走向柳絮深处,雪点斑斑坠在绯色绸袍上,招摇的美丽,绝色的牵引。他沉陷在记忆中,呆呆盯着她的背影,不知如何才好。
绯袍荡漾起角,她慢慢回头,炭线勾魂眼如丝如线,漫漫一勾。他心跳咚咚快,脚已经不听使唤走上前。
“要我原谅你……”她拔开一帘柳枝,“还有一种方法。只看你……能不能做到。”
“能,我一定做到。”他头如葱点,完全不顾前方是悬崖或深渊。
“杀了凤天虹。”语调极轻极轻,轻灵得仿佛可乘絮白上九霄。
杀人……他全身僵直:此事万万不可。凤天虹……凤天虹……听起来耳熟……他倏地瞪大眼:凤天虹不就是把他误认成丐帮的侠女、云门门主凤天希的妹妹吗?
“做不到?”她笑起来,“既然你做不到,那我们之间也没什么交情可言。”拂袖转身,不屑目睹他为难不置信的表情。
当……木鱼寺的钟声悠悠传来,震醒他恍惚已久的神思。黑眸一眨,他依稀明白了一些事。可是,不愿相信……他快走几步拦住那抹愀人心魂的绯色身影:“你在这里等我,肯听我解释,就是为了让我替你……杀人?”
素指在扇边拉出兰花婉约,笑如天妖:“你的武功……我记得……当时我身受释摩兰一掌,你助我导息疗伤,每天还教我练剑,呵呵……还有你的师父……啊呀——果然果然——隐居山中的,有一半是高手。”
他瞪她良久,眼中的光犹如落日黄昏,一点一点黯淡,一点一点喘息,直到熄灭,万念俱灰。“你……你肯见我……只是想……只是想……”口中涩苦,眼角刺痛,那“利用我”三字却如何也出不了口,似乎,说了这三个字,他们之间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啊……
“我没时间给你考虑。”她提提衣袖,“怎样,杀,还是不杀?”
他咬牙愤瞪。
答案已出,她不多留恋,举步绕过他:“既然如此,你与我何用!”语调轻轻,犀利伤骨。
回到璇玑亭,白纱软轿早已等候在侧。她提裙入轿,孙子子放下轿帘,对四名轿夫做个手势。轿夫眼神交会,抬起自家窟主向开封城走去,徒留一人在柳絮飘白的小径上愤闷惆怅、心灰意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