澹台然浑浑噩噩坐在璇玑亭里,记忆纷乱,五味杂陈,一时是初遇溪儿的惊讶,一时是成亲时的喜悦,一时是怕她恢复记忆的惊慌,一时又是偷偷带她离开杨家的胆怯,一时是她恢复记忆后的一动一行、一言一瞥……沉淀淀的胸口开始变轻、变空,他伸手捂住,慢慢弓,老人般佝偻。
男儿流血不流泪,没什么好哭的。紧紧按着胸口,他告诉自己。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他感到四周光线暗下时,才发现黄昏已到。突然坐直,他从怀里掏出一件东西。
信,笔梦让他转交的信。
既然答应了笔梦,就替他把信送到……他默默想着:饮光窟主和溪儿根本就是两个人,她已经不要他了,而且,她早有心系之人……脑中立即跳出玄十三的身影,他顿感颓衰。人家有财有容,他什么都比不上人家,凭什么让溪儿回心转意?送完信,他还是回漆松山去,孤苦伶仃一个人,只有一群小芦花陪伴……心意即定,他振奋精神,当下决定速送速归。
原路返回,向街边小贩打听到云门所在,他转脚飞奔。
云门地处开封府城东南方面,临湖而建。入夜之后,湖上灯火辉煌,游船掩映,并不难找。澹台然不费吹灰之力就看到云门高大的门墙和醒目的灯笼……右边写“云”右边写“门”的灯笼想不看见都难。
站在台阶下,他伸手小心翼翼摸了一下……什么的爪子……是说足足十尺高的镇门石狮。
不愧是名门正派的石狮子,个头都比寻常人家要高大半截,配上深漆耸立的大门,浩然正气就像铁拳一样迎面击来,不怒自威,让人自惭形秽。
如果不是笔梦强调要亲手交到凤天希手上,他真想把信塞进门缝里……深吸一口气鼓起自己蝼蚁大小的正气,他拉起门上的铜咬环扣了扣。不多时,一名褐衣男子拉开大门,只露半边脸上上下下打量他,实在不觉得他眼熟,便问:“请问公子找谁?”
“我找凤门主。”他恭恭敬敬。
禢衣男子神色一凛,再问:“不知公子从哪里来?找门主何事?”
“从遥方郡来,受人所托,为凤门主送一封信。”
“公子可以将信交给我。”褐衣男子试探,“我会将信转交给门主。”
“不行。”他立即摇头,“笔梦大师说这封信要亲手交到凤门主手上。”他不是辨别不出褐衣男子脸上的防备,又道:“你放心,送完信我就走。”
褐衣男子有些为难,踌躇之际,一道轻脆的声音响起:“这么晚了,有客人吗?”
“小姐!”褐衣男子立即转身,“有人送信给门主,要亲手交到门主手上。”
“哦?”脚步声向大门靠近,片刻,一张英气秀丽的脸出现在澹台然眼中:凤天虹。她看了澹台然一眼,眉头微皱,遥遥想起什么。蓦地,她拍掌大叫:“是你!丐帮的?”
“……我不是丐帮的。”澹台然虚弱地反驳。
“你送信给我大哥?”
“是。”
“谁的信?”
“笔梦大师的信。”
“笔梦?”凤天虹轻轻念了一遍,想不起大哥的朋友中有叫这个名字的,她也不在意,转对褐衣男子道:“没事,我带他见大哥。”
褐衣男子瞟了他一眼,将大门拉开。
云门内府亦是别有洞天,双排灯笼引出长长的廊道和花径,凤天虹和他并肩而行,询了些简单的礼节问题,如姓氏名谁,家住哪里等等。迎面时不时走来两三名门徒,见她和一名陌生男子在院中,均驻足询问。凤天虹只说他是来见大哥的,一句带过。
走上长长的回廊,他想到什么,禁不住多看了她几眼。
凤天虹和溪儿是两种完全不同类型的人,凤天虹生长在浩然正气的环境下,站在她身边会感到一阵阵爽朗和舒心,不会有压力,但面对溪儿……不,是面对饮光窟主的时候,他的心总是沉淀淀的,又涩又涨……
“我脸上有什么?”凤天虹对他的注视回以一笑。
“凤姑娘,这些时日你要小心……”他不能帮她杀人,也不能妄自尊大化解什么江湖恩怨,只能提醒凤天虹注意保护自己。
“小心什么?”凤天虹奇了。
“就是……什么都要小心。”
凤天虹仰首爽朗一笑,驻足:“你在这里等等,大哥现在有客,我进去通知一下。”
“谢谢。”他抱拳一揖,乖乖靠着柱子等她出来。未几,凤天虹从门后探出半边身子,向他招手。他随即走进客厅。
厅内隔了两层布帘,帘后依稀有些人声。突然大笑,笑声听着熟悉。正寻思在哪里听过,帘后绕出一人。从挑起的缝隙中,他看到里面一桌酒菜,在桌前喝酒的人是于度思。
难怪觉得笑声熟悉,原来于度思逃出衙门后被凤天虹带回了云门,如今正享受坐上宾的待遇。
“在下凤天希。少侠就是澹台公子?”温沉的男声在他前方响起。
“是我。”他收敛心神抬头,定目看清凤天希后……僵硬了。
非是他认识凤天希或怎样,而是普天之下有这么一种人,义薄云天,风姿爽朗,无论在哪里、在何时,只要一站出来就正义到处飘,那种强大的浩然正气就像一团火,热力源源不绝,“烤”验你的神经和意志,你站在他身边,不是被他的浩然正气薰到头晕眼花,就是被他的气场逼迫得顿感渺小。总之就是——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
他就是楼角一只小蚂蚁。
江湖,这就是江湖……他无端想到璇玑亭外她的明眸妖颜冷言犀语,一时悲慛袭来,欲哭无泪。
“澹台公子?”凤天希对他扭曲的表情甚感奇怪。
他垂头丧气从怀里掏出信递过去:“这是笔梦大师让我交给你的。”
凤天希接过书信,突然抬头:“客人,既然来了,不如下来喝杯水酒。”
顶上无声无息。
蓦地,一道人影自檐沿跳落,负手走进来:“凤门主好耳力。”赤朱袍,紫襟带,腰坠青绶银牌,来人是阴射鱼。
凤天希含笑抱拳:“原来是阴巡检。”
“姓阴的!”于度思掀帘跑出来,手里还拿着筷子,“于某已经将知道的线索全部告诉凤门主了,你没份!”
阴射鱼懒洋洋瞟他一眼,也抱拳:“澹台公子,我们又见面了。”
于度思被阴射鱼的不理不睬气到满脸通红,初时没留意澹台然,听了他的话后扭头打量,大叫:“啊,你是路上见义勇为的丐帮少侠?”
澹台然心灰意冷,根本不想趟浑水。阴射鱼却将矛头指向他:“澹台公子,请问你交给凤门主的信是何人所写?”
“笔梦大师说是魔岩禅师的亲笔。”他没精打采,“就是七佛伽蓝的魔岩禅师。”窟佛赛在江湖上沸沸扬扬,他们没可能不知道吧。“信已经交给凤门主,我走了。”
“请留步。”阴射鱼横臂拦住,“澹台公子不妨等凤门主看完信后再走不迟。”
他有气无力横了阴射鱼一眼:“他看不看信和我走不走有什么关系?”
“凤某有些疑问请教澹台公子。”凤天希久立江湖,自然知道个中原委。他冲阴射鱼轻轻点头,以示谢意。又见澹台然站在门边一副无可无不可的样子,以为他认为自己待客不周,赶紧问:“天色已晚,不知澹台公子今晚投宿何处?”
“没有投宿。”
“如若不嫌,澹台公子不如在云门留宿一晚。”凤天希盛情诚意。
澹台然想到自己身无分文,这身衣服还是石勒准备的,出了云门他的确无处可去,倒不如有个干净的地方休息一晚。思及,他也抱拳:“多谢凤门主,我就打扰一晚。”
凤天希立即命人准备客房,再当众将信拆开。展开一看,眼中浮起迷惑。纸上没有称呼,没有落款,只写着——
“晏如公子之事另有蹊跷,不可尽信,不可不信。”
“不知魔岩禅师是否另有所指?”凤天希望向澹台然。
我不知道……他撇撇嘴,“笔梦大师只要我把信交给你,其他的不知道。如果你有不明白,等笔梦大师来了,问他。他说他要去灵石小筑查一些线索,查到了就会赶来开封。”
凤天希冷下脸,怒道:“无论是谁杀了晏如,我一定会替他讨个公道。”许是他神色愤然,凤天虹扯扯他衣袖,可想到义兄无端被人杀害,心中也是一口气咽不下,不由低低一叹。
眼见从澹台然口中问不出什么,阴射鱼要回巡检司禀报案情,先一步告辞。凤天希原想请于度思也留宿在此,于度思摇头拒绝,被凤天希客客气气送出门。澹台然则由凤天虹引向客房。
小径幽幽,一路相谈。
凤天虹问他师承何处,他道:“家师寂寂无名。”
“不知澹台公子和魔岩禅师……”
“见过几次。”在伽蓝养伤的那几天,他听魔岩禅师讲过经。
“以后若有云门能帮到的地方,澹台公子尽管开口。”凤天虹一派帼国气概。
“……谢谢。”明天之后他就远离江湖血腥,与师父和小芦花终老漆松山……
凤天虹见他愁眉不展,心不在焉,关切问道:“澹台公子是有什么烦心之事吗?”他想找个理由搪塞过去,但脑中只要浮上那张妖颜就像腊八粥一样糊成团。他的左思右想在凤天虹眼中却是沉默不愿多谈,她也不介意,道句“早点休息”便离开了。
次日起身,云门的下人踩着时辰为澹台然准备了洗漱用品。
引他用过早饭后,婢女道:“门主和小姐在芳菲院等候公子。”
“等我?”他初时一愣,转而明白过来,“也是,我该去道声谢谢。”主人盛情留宿一晚,他这个客人怎么也要当面说声谢谢再离开。
不疑他想,他跟着婢女来到芳菲院。
桃之夭夭,三月始华。
未进芳菲院,他已远远看到越过墙头的簇簇浅粉。原来芳菲院是正门侧方的一处小院,内植两株粉樱,春意盎然,娇嫩枝头,竟比灼灼之桃还要夺目。
入院之后,并无人。婢女不解,适巧门边有云门门徒跑过,见了他们,对婢女大叫:“快去召集云门门徒,有人上门踢馆!”
婢女也顾不得身后的客人了,提裙就跑,不忘回头问一声:“门主和小姐呢?”
“在大门呢!”那名门徒也是一边跑一边回答。
被遗忘的青年站在粉粉傲娇的樱树下,轻嗅风中宛如月色映帘珑的暗香,浮躁的心有了片刻的宁静。
最喜欢和她一起坐在山坡上看土豆花……
最喜欢和她一起坐在树枝上看夕阳……
最喜欢她拿着葫芦瓢画关云长……
最喜欢她坐在镜子前呵呵傻笑……
最喜欢她不谙厨艺却偏爱学他的模样……
最喜欢她和他一起喂小芦花……
最喜欢她红着脸叫他然哥哥……
最喜欢她……
最喜欢她……
他最喜欢的她啊……不见了……就像樱树下的暗香,入腑沉迷,再想亲近却飘然远去,芳迹无踪。
缓缓吐出一口气,隐隐有声音自风中传来。他侧耳聆听,不难发现拳脚破空的声音就在一墙之外。
跃上墙头,一朵粉樱就在脸侧,他微微偏目,唇角划过樱瓣,凉凉的。
樱树繁华,早有枝叶覆出墙外,昨晚他来得晚,被石狮子的浩然正气薰到眼花,也未曾留意墙边盛放的芯枝。在怒放樱花的拥笼中,他看清了墙外的情形:一顶轿,四名轿夫,轿后跟着六名官兵,轿前,两人正缠斗得如火如荼,其中一人是阴射鱼,另一人从衣饰上看是云门门徒。
云门巨大的门匾下,凤天希负手而立,身后是一群神色各异的门徒。凤天虹站在他后方。
阴射鱼突然一拳击出,内力自拳中涌出,将云门门徒震出丈远撞上石狮子,立即有门徒上前接下,免去了落地的狼狈。
凤天希悠悠然踩步下了台阶,声音无喜无怒:“不知我这位下属何事惹恼了阴巡检?”
“对大人不敬。”阴射鱼退回轿边。
凤天希眼神微微闪过一道银芒,望向静垂的轿帘,不掩惊诧:“夏侯大人光临云门,在下有失远迎,失敬!”
轿中传来大笑,未几,一人掀帘走出来。深绿色的吉祥纹绵袍,头戴獬豸冠,年约四旬有余,眼闪精光,下巴无须,脸部轮廓亦刚亦柔,不会让人讨厌,但也让人不敢轻易亲近,有一种内敛的威严气度。
他正是权掌朝廷巡按司的夏侯伏南。
“凤门主,你有错。”夏侯伏南笑望凤天希,开口第一句便是指责。
“愿听夏侯大人教诲。”
夏侯伏击狡黠一笑:“射鱼为何打伤你的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