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波风浪的推手是猎尘教。
谁也没想到会是猎尘教。
猎尘教一向只在云广天牧山一带出没,旗下分堂分舵虽布置于中原各大城市,却只是为了方便在中原做生意,少有惹事足之举。传闻猎尘教历任教主都会修练《九天玉雪功》,此功一共九重,练成者将绝情绝欲,冰心冷情。正因为如此,猎尘教对中原武林并无称霸之心,安守西南一域,与世无争。
但这素来与世无争的猎尘教,如今却大手笔动作起来。如果说他们是突然动作,其实也不算,人家早就一步一步安排妥当,徐徐侵进,然后联成一线将结果公诸天下。此谓之:先蚕食,次鲸吞。
具体而言,他们大半年前就开始扩张分堂分舵,也就是暗着抢生意,抢生意之后,势力坐大,然后抢地盘,甚至用一种慢毒控制了一部分帮派,让他们臣服于自己。各地的生意、地盘都抢到手后,其教主突然扬言:我猎尘教要迁宫中原。
此言一出,江湖哗然。
但引人猜测的还在后面,猎尘教教主第一个拜访的是南武盟主。
拜访的那天,奇服鲜艳的异域男女拥拥而来,香华飘散百里,丝竹之声直入九霄,声势浩大,无与伦比。教主坐在青纱轿内,有幸听到他声音的都说:其音如雪,其叹如琴。
连声音都美妙如天籁,那人岂不是……引人遐想……
江湖各派掌门却没有这些遐想飘飘的心思,他们只看到一个画面——下马威。
然后,他们觉悟了,醍醐了:猎尘教既然想迁宫中原,肯定要找一个风水宝地,只要他们坚守阵营,占地不让,看猎尘教能迁到哪里去。于是,他们酝酿了,团抱了,唇亡齿寒啊,早在被明王阁阁主砸场时团结的阵营更加坚固,更加壮大。
澹台然知道这些,因为有些事是他亲眼目睹。诸如,在明王阁阁主到处找帮派砸场的时候,他拦了一拦,让损失伤亡降到最小;诸如,在猎尘教教主向南武盟主讨教中原武学时,他与猎尘教下的某一位院主切磋了几招,让中原武林没有丢脸,又加上剑气过猛,尾风扫到猎尘教教主那顶华丽炫目的轿子,当场碎得拼不回去,让中原武林大长脸面。
来回奔波的确累,但当他回到饮光窟,站在藻风自薰楼外,见她软躺在镂花雕云丝棉轻被的卧椅上,什么疲累都飞了。
她手中拿着一本书,另一只手放在肚子上,时而轻抚,侧方案几放着水镜、折扇,只要偏头就能从镜中看到自己。
他突然很感谢七破窟,所有人,都谢。他们把她养得如此之好,如此之好……
九个月的身孕,快要临盆了。如果她和他还住在澹间居里,他也只会向大夫讨教一些注意之事,再多给她炖些鸡鸭鱼汤之类,或鲜蔬小菜,在他有限的范围内给她最好的东西。
她本就是个高高在上的人,被他趁机骗了,心底总会不甘,却肯为他把孩子生下来,单凭这一点,她说什么他都会听。
“冰代……”他轻脚走到她腿边,在卧椅边蹲下,连夜赶路的倦容上是深深的虔诚,和感激:“辛苦你了……”才说到这里,她的肚皮突然动了动,他赶紧摸摸,轻喃:“乖女儿,不要踢你娘。”
她放下书,胎儿的小拳脚让她略有不适,微微蹙起眉。等腹中胎儿静下来,她才笑出声:“我喜欢儿子。”
“女儿好,你看牙牙多乖。”他专心安抚她腹中胎儿,心中想到什么便说了出来。
“牙牙?”她似笑非笑。
他暗叫不好,赶紧抬头看她,却见她眉心蹙紧,一副隐忍的难受模样,一时心痛,幽:“他让你这么难受,也许是个儿子。”
“他也没让我太难受。”她斜来一眼,重新拿起书懒懒翻过一页。
“冰代……”
“玩你比较开心。”
因为玩他玩得太开心,所以腹中胎儿慢慢成长便没放在心上了——是这个意思?他摸着她的肚子揣摩。
相处这几个月,他发现七破窟个个都是禅语高手,明明才几个字,后面却隐藏了一堆意思。开始他还似懂非懂,听得多了,前后积累加联想再加推演,他大概也能揣摩到一些意思。再深,于他就是瑶台望月了。
他也没什么大奢望,知道师父在森罗姥姥那里再续前缘,他希望师父续成功,于自己,他只希望离她近一点,等待未出世的孩子,以后,再看着孩子慢慢长大。他知道自己在饮光窟里的地位很尴尬,他的房间和刑家兄弟排成排,虽然能在饮光窟随意走动,但遇到她议事 的时候,他想见她还要通报。感觉上,他像是被收成了饮光窟的部众。
不过,他不介意。
七破窟财大势大,她肯定不缺钱,他也没想过创立什么庄什么堡给她,如果玩他能让她开心,他不介意,真的不介意。他的人生愿望本就很小,很渺小……与她相比,大概就是了。
因为小,所以,易满足。
明王阁阁主大闹江湖后失去踪影,各派搜之寻之,对澹台然此人谢之谢之。
猎尘教教主给南武盟主的下马威不够火候,接二连三拜访数大门派,礼之闹之,对澹台然此人念之念之。
反倒是因为临盆在际,计冰代无暇他顾,让澹台然有了几天空闲陪在她身边。
忙里偷闲的时候,总有些事放不下,澹台然身体闲了,脑子却开始消化近几个月来接触的事情。
外传七破窟皆美人,容姿天度,服无常饰,又或情美或才美,貌胜卫玠,才比子建,若是以前的他,只怕也就是笑笑了事,如今身处窟中,才知传闻不但不假,反而味有不及。各窟窟主气宇天成,非轻易就能形容,旗下侍座也是麒麟智慧,千秋独有;那些近身侍者更不必说,纯黠慧巧,忠直冷耿,机巧心思,不一尽数。
自幼被师父强塞猛灌,他倒不会对自己的才情自惭形秽,只是,他野生野长在山中懒散惯了,偶尔望月吟诗就已经把自己感动得一塌糊涂,自然不会刻意去讲究什么,也端不出那些妩媚风流和珠玉叹词。可七破窟不一样,到底是长久的环境造成,他们的一言一行全无故作,自然天成,一牵衣一瞥眸,一转袖一回身,一凝眸一远眺,就像一粒粒珍珠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夺人视线。就连吃葡萄——也能吃出一段铿锵婉转的戏来。
却是这出戏,让他胆颤心惊,忐忑不安,心如鹿撞之中还带了一点甜软和满足。
秋日的午后极为燥炽,山中清凉,却要披件压松软锦的宽衫。须弥窟的力儿送了一篮子葡萄,紫晶珠圆,娇俏可人。子子洗了一串端进藻风自薰楼的小院,正好冰代午睡转醒。他一直坐在旁边陪着,看她午睡也是乐趣。
子子端来温水为她净面。等她擦完脸漱完口后,子子再取出一小串紫珠放进小盘子里,又取了薄如蝉翼的银柄小刀切皮去核,再用头镂圆球的细玉食簪叉起半颗送到她嘴边。
檀唇轻启,糯齿咬绿,舌尖轻轻一卷,真是精致的散慢。
他目含艳羡,盯的却是她嘴边剥了皮的半颗葡萄。
“澹台公子也吃啊。”子子笑着看了他一眼,“难道澹台公子也想让我喂?”
“不敢不敢。”他知道子子在取笑自己。
“澹台公子如今是武林里一呼百应的大侠,让你喂他,也不委屈。”她懒懒侧了侧身,未束的乌发缕缕滑下肩头,滑进微敞的衣领里,衬得一段皓颈白皙晶莹。
他偷偷咽下口水,听得出她话中的讽刺。
“是,窟主。”子子当真取了另一只玉食簪叉起一颗没去皮的葡萄,佯势送到他嘴边。
他吓得从椅上跳起来,连退两步,“不、不必了,谢谢。”
她轻轻一笑:“澹台公子在外面风流倜傥,怎么回到窟里就不自在起来?”他正揣测她突然冒出这句话的意思,一物迎面抛来,带着隐隐香气。他接住后展开掌心定眼一看,心中暗暗叫苦。
是一只香囊。
移目看她,果然是讥嘲淡笑的表情。
“冰代……”他要解释,却被她抢白——
“澹台公子倒是学会风流了,别人送的香巾纸笺都抛了扔了,独独留下笛姑娘的香囊,还放在衣袋最里层的兜里,是想贴身挂着吧。”
“没有没有。”他先否定,又赶紧道:“我本来是要扔的。”
“舍不得?”她慢慢坐正,严肃地抿唇点头,“也是,笛姑娘是南武盟主的小表妹,靠山够硬。”
不是靠山的问题——他几乎想大叫,声音卡在喉咙里,出口却化成软软的劝音:“我、我只是随手塞进荷包,赶路太急一时忘了,冰代,我不喜欢那个笛姑娘。”
“英雄美人,我懂。”她叹气,将他肩头一缕发撩到颈后,指尖轻轻划过他的肩,打个圈,似有似无,缩了回去:“行走江湖,哪能不惹桃花。”顿了顿,加重语气,“桃花易传。”
沾了桃花粉色的英雄事迹最易流传,再由闲人画蛇添足,怎不传得绘声绘色——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他怔住。目不转睛瞪她半天,突然丢开香囊,裂嘴笑起来,嘿嘿不绝。
“我还有丑角的天赋啊。”她感慨。
他捂嘴笑一会儿,偷偷拿眼瞧她一会儿,又捂嘴笑一会儿,再拿眼瞧她一会儿。等他嘿笑够了,突问:“冰代……冰代你是不是……吃醋了?”
溪儿是喜欢他的,甚至能回应他的感情,冰代却不是。在记忆中,冰代对他从来就是戏谑多于真情。这也是他心头密密的一层结。若是冰代吃醋,他只怕要跳上屋顶大叫一番,与天同庆。
她表情一怔,转又一笑:“醋,偶尔吃一吃也无不可。”
“你放心,我真的不喜欢笛姑娘。”他努力扳起脸,嘴角的弧度却怎么也收不住。
“那你喜欢谁?”
“你呀。”
她静默无语,静到他明白自己说了什么之后,才慢慢、软软、清嗓婉转:“汞自——彩情,不神晃空——”(公子垂青,不胜惶恐。)
“……”风吹来,他满头凌乱。
她叉了半颗葡萄喂到自家侍女嘴里,脸色倏地一沉:“笛姑娘很好。她既然送你香囊,你也应该送一件回去。”
他摸不清她这话背后的意思,笑声咽住,表情微微扭曲。
“澹台公子从猎尘教手中救下笛姑娘,江湖英雄有目共睹,就连当日拜访南武盟主的教主也说:一睹英雄美人,我这座轿碎得也不亏。是也不是?”她不咸不甜的将当日险情说出来,云淡风清,“澹台公子当务之急,是赴南武盟主十月十五日之约,与武林同道共商大事,再抽空赴一赴笛姑娘的香飘千里丝琴宴,也许有幸与南武盟主结成表亲家,岂不是一桩美谈。”
“冰代。”他凝视她的眼睛,无比郑重地说:“你想要我做什么,我都会做。开封府,仙菜门,明王阁,猎尘教,只要你开口,我都会做到。我不要一品官侯千金,不要无名小家碧玉,不要名门帮派的闺艳秀色,我此生……”畏畏缩缩捧起她的手,见她没拍掉自己,心头微喜,轻轻将那只细软轻滑的手掬在自己掌心,“只娶一妻。”
有些话她听得耳熟,忆起是自己曾经说过的,不由莞尔。
他的表情很严肃,语调内敛低沉,腼腆之中含着一丝不自然的羞涩。但是,每个字都很清晰,仿佛净手穿起的玉珠,一颗一颗沿着线落在一起,叮当,叮当,亲密得不留一丝间隙。
她应该羞红脸,将头轻轻靠在他肩上——只是“应该”。
也没抽回被他掬在掌心的手,她垂眸微晒:“想不到澹台公子也是一个专情的人。”
“是是,我是。”他双眼晶亮。
“只娶一人?”
“只娶一人。”
“娶了谁?”
“娶……”
“嗯?”她冷冷一哼。
他闭上嘴,却还掬着她的手不放。
她却不打算结束这个话题,“你娶的是溪儿,对吗?”